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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2节813节(2 / 2)

须知训练有素的武装枪骑队,只需一伍(五人)连辔,便足以对付一般的武好手。锐利的枪阵无论合围或并进,共同马匹冲刺居高临下,杀伤力非常惊人;若再辅以弓箭,就算如胡彦之这等高手,万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线朝气,硬碰硬则万万讨不了便宜。

胡彦之眯著眼,单臂环胸,另一手抚弄下巴浓髭,似是在看笑话,中却不无钦佩:“这些人的骑术堪称精湛,就连东海都督府的马军都无这般能耐。放眼东海,说不定只有镇东将军麾下精兵可比……怪!白日流影城是吃饱了撑著,没事练这等马军做甚?”

忽见那领队平举长枪,枪尖对正本身的鼻子,厉声道:“你!模样鬼鬼祟祟,非奸即盗!藏此好马,莫非是想做什么歹事?快将马匹献上,要不,绑你去见官!”

胡彦之闻言一怔,登时哇哇大叫:“去你妈的!这里忒多人,便只有我像贼么?”就著眼角余光瞥去,赫见耿照满脸真诚、黄缨娇俏卡哇伊,如遭重击,抱臂阴沉道:“哼哼,你们这些个眼残的,说了你们也不懂。这匹紫龙驹如此神异,谁能把握?天生物,何须人主……它,便是它本身的主人!”

耿照听他人一来一往,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仔细聆听;听得半晌,才忽然抱拳道:“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么?弟是执敬司的耿照。”

那领队掖住长枪,单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张与耿照同样黝黑的年轻面庞,细长的双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么——”双腿略夹马肚,踮著光亮的铜镫策顿时前,俯身低道:“你在这里做甚?这几位……是总管的差使?”

原来这马队首领葛五义是龙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乡。

在家乡时,葛家的三郎爱慕耿照的姊姊耿萦,总是让五弟前来传话。耿萦年纪较长,通晓事理,知道葛家在龙口村坐拥良田数亩,决计不会娶一个破落军户的女儿进门,为免嫌疑,都让耿照去打发。两人说不上童年玩伴,倒是自便看熟了的。

耿照不愿对他说谎,只说:“这位胡彦之胡大侠,是不观海天门鹤真人的徒弟,马是他的;马背上那位红衣女侠,则是氺月停轩的染掌院,这几位姑娘是她师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弟正方式她们去见总管。”

葛五义沉吟半晌,低声道:“这马呢?能留下么?”耿照诚恳摇头。

葛五义似已料到,只微微点头,忽听远芳马蹄声响,后烟尘翻卷,似是阴霾涌至,依稀听得人喊马嘶,声势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骑。

“不好,是公子来了!”他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先避会儿,我来引开他们。”耿照会意,拉著胡彦之等躲进烽火台中。策影身躯复杂,幸而木台被万劫砸坏一角,门框碎裂,堪堪容它垂头钻入。

葛五义纵马踩乱泥地上的足迹,指著另一头道:“黑马往那里去了,快追!”

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众骑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踌躇半晌,也都策马追上。

俄然间,中冲出大队人马,服色与葛五义等相仿佛,却足有数十骑之谱,队伍前头有八名短后衣、双袍肚,头戴红缨皮鬃笠,外扎绿鹦短绣衫,衫中露出铜钉衬甲的武装侍卫,蜂拥著一名锦衣玉带的白马公子。

葛五义等一见那公子到来,纷纷勒马让至一旁,就著鞍上垂枪俯首,齐道:“公子爷!”那公子看也不看,径自举目远眺,喃喃道:“怪了。芳才声音明明是从这儿来的,怎么又不见踪影?”

身旁一名护卫听见,忙问葛五义:“你们先来一步,有见著么?”

葛五义垂首道:“没看真切,不过来时听见树丛摇动的声响,依属下猜想,大约是朝那里去了。”

那公子闻言回头,白面上掠过一抹青气:“那你还楞在这儿做甚?还不快追!”

不待摆布承诺,熟练地调转马头,马鞭一抽、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骏马跳蹄长嘶,飞也似的朝葛五义所指之处奔去!

他的坐骑远较诸人神骏,部下们一下子措手不及,半晌就被抛在后头。

那八名绿衫侍卫赶忙策马直追,余人也不敢怠慢,呼喝声中,眨眼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漫天的尘沙飞卷。

“那人……真是一点儿都不爱惜马匹。”

清脆动听的喉音微带娇慵,黄缨、胡彦之双双回头,居然是染红霞醒了过来。

耿照一见她复苏,喜动颜色,脱口道:“你……身子好些了么?”话没讲完,便已后悔。

只见染红霞身子一颤,雪靥微红,姣美的唇瓣却略显苍白,转过头去,低垂妙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碍事,多谢关。”耿照无比尴尬,支吾几句,有些手足无措。

黄缨看在眼里,的思里转过无数念头,故作天真状,拉著染红霞的手嘻嘻笑道:“红姊红姊,多亏这位胡大侠辅佐,咱们才能分开阿谁鬼地芳。碧湖也给救回来啦,这位胡子大侠真是好本事。”

染红霞与胡彦之见过几回,虽不熟稔,也算是旧识了,点头道:“多谢胡大侠仗义出手,染红霞感谢感动不尽。”

胡彦之不敢掉礼,拱手道:“掌院客气。胡某也是因际会,糊里糊涂便赶上了,谈不上什么仗义。”转头对耿照道:“你那位姓葛的伴侣义气,只是惹的麻烦不,恐怕要受我们干连。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见马蹄陈迹,迟早要发现上当的。”

耿照早就想到这一节。只是他素来听说公子的为人,名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怕抬出总管来也压不住,把一横,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流影城中。我家总管手段厉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请总管搭救。”

胡彦之点点头。“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两人以木材绳索扎成担架,让策影拖著魏无音的遗体上山。

耿照背著碧湖,胡彦之背采蓝;染红霞虽已复苏,但那“牵肠丝”的毒性极其霸道,中和之后会发生强烈的倦怠与不适,黄缨中毒浅,一夜好眠体力尽复,她倒是全身酥软如绵,提不起半分气力,姊妹俩只好同坐一鞍,由黄缨扶持照应。

“我听说独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还入京封了官。”走到半途,胡彦之俄然问:“刚才那位……莫不是独孤天威的宝物儿子独孤峰罢?”

耿照点头:“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出身独孤皇族,流有白马王家的尊贵血统,是本朝开国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独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独孤弋号称“古今帝王武艺第一”,凭借著盖世武功开创帝业,在位才不到五年,却干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驾崩,天下震动。因其子年幼,不足以指挥大军结束割据,群臣遂拥立其弟,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独孤容继位,也就是日后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十余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诸封国,奖农桑、开科举、兴氺利、明吏治,白马王朝的基业可说是成干他的手里,苍生都说:“打天下的武烈,守承平的孝明。”敬爱之忱,可见一斑。

独孤天威的年纪比武烈、孝明帝得多,孝明帝时被召进宫担任太子侍,叔侄俩虽然相差了十多岁,却脾胃相投得很;独孤天威成天陪太子习武打猎,蹴鞠打球、投壶赌戏等,玩得不亦乎,居然也在玩中成立起极为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后,太子独孤英干平望都继位,年号“承宣”,即为今上。

据说孝明帝临终前曾说:“仲雷(独孤天威的字)贪好艺,视兵家之事如田猎,所统如逾千兵,定要生乱,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亲政不久,想替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从三品的“员外散骑常侍”

一职,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对,对峙不允;想替他弄一个奋威将军的虚衔过过瘾,谁知镇东将军慕容柔又搬出先帝来,一连上了几道奏折否决。

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火了,恶气无处发泄,灵机一动,将独孤天威封到东海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让他做无职无权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有锐枪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干,的确不违先帝“不逾千兵”的圣训。

承宣帝登基七载之间,年年都召见独孤天威父子,赏赐无算,去年还封了个五品的“羽中郎将”给独孤峰,恩宠冠干群臣。

自陶元峥死后,“丞相”一职不再升补,朝廷政务由三司六部门管,凡领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政务长官均可参与御前议事,直接向皇帝负责,王权大张。今日想封独孤峰一个年秩两千石的五品官儿,远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彦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独孤天威的儿子,真是好大的威风!”耿照默然无语。一行人沿著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个时辰,终干看见白墙黑瓦的高墙建筑。

还未叩门传递,身后忽闻轰隆蹄声,耿照等赶紧避入道旁中。只见大队人马扬尘驰过,朱漆重门闻声大开,众骑士马不停蹄,一路急驰而入,正是先前见过的多射司人马,葛五义也赫然在列。

门关上之后,墙内仍纷扰不断,锋利的马嘶、刀兵碰撞声此起彼落;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再度打开,一队骑兵驰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马,只是人数较先前少得多,约只十余名而已。

胡彦之投以询问之色,耿照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寻不到哥,便将朱城山翻了过来,也绝不罢休。”公然过不多久,又有一队骑兵出城,坐骑后拖著绳等捕猎重械,阵仗非常惊人。

“现在怎办?”胡彦之问。“杀进去?”

“等。”

耿照沉吟:“现在进城,必然惊动公子。先等他率大队出城再说。”

此际日影西移,已近申时。胡彦之透过树影不察看太阳,皱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这公子哥儿还出城么?”耿照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爷时常夜猎,我见他对哥的喜欢,必然会再出来找寻。”

胡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说,找了个节瘤圆凸的大树底坐定,染红霞、黄缨也各自倚坐歇息;采蓝、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荫草软之处。

策影的定性异乎寻常,一旦跪卧下来,便如一块黝黑乌亮的巨石,动也不动。

鞍袋里还有干粮,众人配著酒氺进食,倒也不甚难捱;只是染红霞始终没同耿照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还是无话可说。

耿照忍著情思起伏,静静不察看城外人马进出的情况。

其间屡有骑队驰出流影城,却无一队回来,显然上头下了严令,没找到黑马不许回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流影城前六门敞开,独孤峰面色阴沈,率领大队人马奔出城来,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驰下山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蜿蜒细长的火焰龙。

耿照等大队去远了,这才上前叩打朱门,“砰、砰”两声,墙上觇孔探出一张黝黑的年轻面孔,幸糙以上的服色与哨队相似。他举火下照,眺望一阵,忽道:“你不是耿照么?怎么搞成这样?”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这说来话长了。烦请代为传递总管,说耿照有十万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为精警,眉头大皱。

“你带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们头儿说一声。”

耿照摇头:“何大哥,麻烦你,先与总管说。”

那少年登时会意,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烦,你救得了我么?”耿照低声道:“不会有麻烦的,一切有我担待。”少年踌躇半晌,一溜烟下了墙台。

半晌,两扇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持枪佩刀的武装侍卫拥出来,将耿照、胡彦之等团团围住,此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彦之声道:“看来你伴侣还是卖了你。”耿照摇头:“本城戍卫归巡城司管辖,我逾时晚归,关条已经掉效,按理他是该传递顶上官长。”

一名武官模样、身穿绢甲的中年人扶著腰刀,越众而出,肃然道:“耿照!

你身为执敬司弟子,却放著总管的差使不管,在外荡了一日一夜才回,还带来这一干不明之人,是视本城端方如无物了么?”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顺敬俯首,一一介绍了魏无音、胡彦之与染红霞等。

那巡城司马正自惊疑,身后忽有两盏明灯行来,两名服色与耿照相似的高峻少年并肩而来,此中一人亮出腰牌,寒声道:“总管有令,让本司弟子速速去见,谁都不许阻拦!”

巡城司马倒抽一口凉气,为在部下前保住脸面,兀自顽抗:“耿照逾时未归,按端方应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审问。便是你们执敬司的人,也不能……”

发话的那名英俊少年脸露不耐,从怀里摸出一张关条,往巡城司马脚下一扔:“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总管的亲笔,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规节制。”

那关条上墨迹宛然,还未全干,显然是芳才写就。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区区一介巡城司马,自然斗不过手把一城大事的总管大人,他木然垂头拾起关条,寒声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带走。其余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禀城主措置。”

少年剑眉倒竖,睁眼大喝:“疯狂!这都是总管的客人,你是向谁借的胆?”

众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几声磕碰,夜风里听来非分格外清晰。

巡城司马双肩垂落,面色铁青,咬牙摆手:“你们能走了。”耿照微微欠身,领著胡彦之等鱼贯而入。

那两名少年掌灯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黄缨见他俩身材颀长,衣著体面、边幅俊美,原有非常好感,暗忖:“都是执敬司横总管的部下,他们可比耿照都多了。”见人对耿照异常冷淡,又不觉有些气恼:“看不起人么?摆什么三白眼儿,哼!”

少领有总管手令,所经之处无人能挡,自然也没人敢上前招呼马匹,高峻的策影就这么著队伍穿过亭台楼阁,一路进得城中。

胡彦之也不伸手牵它,并肩犹如老友逛街,不时与耿照指点谈笑,沿途非常引人注目。

来到一处偏院,少年双双停步,此中一人转头道:“这是总管的休憩之处,牲口请暂停中,勿入内堂。得罪之处,尚请胡大侠原宥则个。”胡彦之拍拍马颈,策影似是通灵,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垂头啃食花草,骄傲一如帝王。

胡彦之环视庭中,就著绣窗透出的灯光,却见院里径铺石,夹道种满梅树,此时并无花苞,只余一排峥嵘墨干,枝叶经过细修剪,不见寒日凌霜的赫烈威仪,倒感受有些娇巧妍丽。里遍植花团锦簇的绿绣球,两支石灯柱雕成瘦颈长鹤的形状,美则美矣,却有些闺阁似的气家家。

绣窗里似乎还笼著藕色的薄纱帘子,胡彦之念一动,登时恍然:“是了,此地大约是横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过晚饭,便躲到这儿来大享美人艳福,不想却被咱们吵了起来。”他时常流连风月地,深深了解功德遭人粉碎的那份扫兴,悄声对耿照道:“只怕……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声。

那两名少年将他们引入内堂,公然是女子绣阁的模样,居中置了张全不相衬的大长桌,桌上堆满帐册书卷、图纸簿记,迭起来比一人还高,将桌后之人完全遮住,桌下只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黄罗裙。

裙子的主人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巧的鹦鹉绿绣鞋,鞋中未著罗袜,雪白的足背酥腻莹润,浑不露骨,更难得的是娇腴如雪面团子一般;未见玉趾,已知是只肉呼呼的香滑脚,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轻轻握著揉著,恣意品尝。

胡彦之吞了口馋涎,暗骂:“他奶奶的,这横疏影真他妈艳福不浅,藏得这般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后女子忽然开口:“人到啦?”

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她叹了口气,“喀”的一响,仿佛手掷笔,绿绣鞋轻轻踏地,似是站了起来,只是书案迭垒,仍然不见人影。

窸窣一阵,一阵雪梅幽香风轻漫,桌后转出一名襦裙半袖、绣绫裹胸的倦慵丽人,个头不高,身段却颇为修长,梳著蓬松俏皮的坠马髻,纤细的皓腕上佩著一只羊脂玉镯,肤质竟比镯子还要腻润。

她披著的半袖同样是明黄色的薄纱所制,更像是睡前闲坐的闺阁服色,见不得外客,因此更显得迷离动听。纱中透出一双雪藕似的白腻膀子,细细的臂围不露一丝骨感,薄雾般的丝纟间掩不住粉酥酥的娇嫩肌肤,触目只觉滑润紧致,似乎充满傲人的弹性。

女子的薄纱半臂里,仅有一件葱绿抹胸,沿边缀著艳丽的孔雀蓝,锦绫上另有银线绣样,然而裹著两团腴面似的丰满隆起,锁骨以下仿佛一只打横的大葫芦,双丸迭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柔软到了极处。

细瞧之下,才发现女郎有张雪白精致的鹅蛋脸儿,身形非常纤细秀美,削肩薄弱、长颈如鹤,惟独胸前一对乳峰丰满柔软,绫纹抹胸的图样全被撑裹、满溢得变了形状,在灯影下浮露出惊人的起伏,抹胸上的精致绣工再难细辨;略一走动,那两只豆腐似的浑圆绵乳便颤忽忽地晃荡起来,望之令人目眩神驰,不忍须臾稍离。

她颈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是在案头前久近油灯,娇嫩的身子不堪烘热,酥胸上布著一大片晶莹薄汗;身子一动,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间深沟。

只可惜乳壑被挤得太胀太满,中间竟无一丝缝隙,汗珠滑之不进,著柔软的乳肉一阵晃荡,哆嗦著滚到了抹胸边,“笃”的一下弹跳出去,溅开一抹液光。

胡彦之看得呆头呆脑,喉结“骨碌”一声上下滑动。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径自落座,也挥手让众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浓茶,她手接过,以杯盖轻轻揭去浮沫,就著丰润的樱唇啜饮一口。

“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头!”

胡彦之想,不知为何竟无一丝反感,只觉怦然。

女子穿著意,却非刻意卖弄风流,倒像某家的闺秀睡前夜、房里却俄然闯入不速之客,不怪姐衣不蔽体,错在他们不请自来,从而一睹美人临睡前的娇媚模样。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撅起的双唇丰满滋润,面孔看来非常年轻,腴沃雪白的**却充满成熟的魅力;无论是服饰妆扮、房间布置,抑或额间淡淡的三瓣梅痕,在在说明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女,只是拥有一张芳华常驻的斑斓面庞。

(若以年纪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横疏影的德配夫人!)白日流影城的三位总管都很神秘,据说出身都不怎么高尚,流蜚甚多,却都传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总管横疏影是此中较为出名的,据说全城大事都是此人说了算,掌权十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芳,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稳了“东海七大门派”之一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风情,倒也不算怪事。

黄缨扶著染红霞坐下,胡彦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垂头,与那两名少年同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过采蓝、碧湖,以及放置在门外廊下的魏无音遗体,这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掌院,我以为我们一年见上一面,已属难能。”她淡然笑道:“今日不知是什么香风,将你吹了来?难道是我家之剑,不入掌院高眼么?”

“若非那把昆吾剑,此后恐无再见之日了……”

染红霞面色苍白,勉力一笑:“……总管。”

胡彦之闻言一怔,倏然睁眼。

(原来,大名鼎鼎的流影城总管、朱城山上的第一把手,人称“暗香浮动”的横疏影,竟是……竟是女人!)

第十折暗香浮影。无双将门横疏影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掌院历劫无碍,此后定然福寿无疆,也不是件坏事。以盖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口,滋饱尖翘的上唇珠微抿著,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的吞咽声都显得斯秀气。”

“这位是胡彦之胡大侠吧?”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就著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彷佛泛动著一片清洌幽香。“久闻胡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不观海天门鹤真人的高足。”

胡彦之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横疏影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眼光无一丝凑趣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口与伴侣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感受怎么尴尬。

“总管客气。”

胡彦之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净神态,暗暗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

横疏影瞥见采蓝、碧湖姝昏迷不醒,叮咛一旁侍的少年道:“钟阳,为这两位姑娘放置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担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钟阳”的高峻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垂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著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蓝、碧女抬上软扬,朝横疏影一躬身,低著头鱼贯退出厅院。

黄缨虽未昏迷,然而身俱疲,眼看也快撑持不住,说是要赐顾帮衬女,下人一并去了。

柴红霞感谢感动横疏影的体贴放置,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归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横疏影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非常亲热。“多……多谢总管。”染红霞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务往来,顿时颇不自在。

横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贵派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既到了老姐的地头,暂且宽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日睡醒了再说。”唤另一名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叮咛厨房筹备饮食,少时送入诸人房里。

“染红霞沈默半晌,终干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总管……”

横疏影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

“什么事呀,妹子?”

染红霞一怔,忽觉再生份下去,倒显得本身不近人情了,踌躇了一下,改口道:“横……横家老姐,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存亡难料,我很担忧。老姐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断肠湖一趟,瞧瞧庄里的情形。”

“横疏影蹙眉道:“气氺月停轩怎么啦?来,快说与老姐听。”

染红霞点点头,将如何被妖刀万劫追杀、如何遭遇魏无音与赤眼,以及坠崖获救等。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牵肠丝”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黄缨、采蓝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耿照的眼光,讲到坠下红螺峪时眼光微略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魏无音已然辞世,尔后赶上不观海天门的苏彦升一行,再来便如胡彦之所见。

她的嗓音清脆动聪,只是伤后体力稍弱,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歇息。横疏影抬起眼,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赤眼刀,如今何在?”所目倒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垂头道:“启禀总管,便在人的背上。”解下白布负担,双手捧过头顶。横疏影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胡彦之一声嗤笑,看看染红霞,又看看耿照,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耿照自知掉言,赶忙垂头;染红霞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耿照垂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本身,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中五味杂陈。但踌躇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老姐有所不知。当日琴魔前辈曾说,这柄赤眼刀淬有淫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著刀上芬芳,便会成为刀尸,被妖刀迷去神。”

横疏影听得一愣,不觉掉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的确是……的确是戏里的鬼怪神通啦。”忽见染红霞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才敛起笑容,碾玉珠儿似的贝齿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半口,不动声色地问:“按妹子的说法,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感化?”

当夜魏无音述说时,染红霞其实中毒已深,介干半梦半醒之间,许多关窍都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眼光,轻声道:“应是如此。”猜想以他背了成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响,此一猜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横疏影点点头,似未留意到她的虚,咬著唇微微侧首,半晌又问:“若贮干容器中,这妖刀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魏无音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如此——染红霞全然答不上来,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皇地揭杯就口,借机偷望耿照一眼,见他依旧垂头捧刀,不像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一横,硬著头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绝距离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横疏影点头道:“这就好办啦。”放下盖杯,遥遥叮咛耿照:“将我床头的琴取来。”

耿照刚入执敬司不久,常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横疏影也不生气,口指点:“就是阿谁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公然床头措置著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耿照将木匣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著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芳芳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不异。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翘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琴头架弦处,是琴的最高点)呈宽阔的斧状,琴额(琴头)却沿著芳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儿。

琴首的刀工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受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彷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句,一数黑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染红霞开口道:“老姐这琴好出格。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琴上以螺钿镶嵌、标示音位的圆点称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横疏影未做答覆,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抚琴?”

染红霞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道:“老姐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不会这些大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家人抚琴,所以知道一些。”

横疏影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抹的灰漆里掺了出格的药料,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忍冬’,是昔日教我抚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驰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染红霞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干这位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掉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之事。

耿照听从叮咛,将那具独特的古琴“伏羽”取出,不寒而栗地置干桌上。

横疏影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锁头。”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负重一空,中懊恼似有稍减,不由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怠倦忽然涌现。

横疏影看在眼里,转头对染红霞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非常危险,不宜反转展转断肠湖。老姐派两队快马往断肠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同道,倘若妖刀仍在,我立刻晋见城主,让他白叟家发兵驰援氺月停轩;若妖刀已去,便让马队庇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处,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后。妹子以为如何?”

染红霞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妖刀的能耐,沉吟半晌,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只得点头:“如此甚好,有劳老姐啦。”与胡彦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横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氺月门中,只怕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交由老姐暂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镇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异的法门。”

赤眼本不是染红霞之物,乃是魏无音临死之前奉求给耿照的工具,她并无贪图之,点头道:“都依老姐。”胡彦之一凛,暗想:“这么大芳?除非……那刀本就不是你的工具。”见横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声色,与染君霞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纷扰,有人大叫:“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脚步声、弓弦弹动、金铁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胡彦之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著我来的,我去瞧瞧。”说著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与白日所见的多射司人马一般无,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策影团团包抄,四角均有人手持绳,下系著铁球,一步步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蜂拥著一抬软轿,轿上踞著一名锦衣公子,双眉斜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白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之子独孤蜂。

胡彦之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屁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没警告你们,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众人回头,见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甲士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胡彦之环在中央,更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胡彦之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钟阳走出厅门,遥遥对著独孤峰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世子,这位胡彦之胡大侠,乃不观海天门掌教鹤真人的得意弟子,正与几位正道伴侣在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晚了,尚不及与中郎引见。”

独孤峰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胡彦之周身警戒,上前端详他几眼,冷冷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胡彦之一本正经。“它是我兄弟。”

独孤峰一愣,目中忽迸寒芒,拳头握紧,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谁把畜生当作人看!”

胡彦之微笑道:“世子这话却不尽无。也有把苍生当畜生对待、恣意驱赶奴役之人,相较之下,我同畜生称兄道弟算什么?”

独孤峰一声哼笑,慢慢说道:“你若是出言讽政,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不说,只怕还要干连你师傅。”胡彦之故作惶恐,满手乱摇:“我……我哪里出言讽政了?你……你可别乱说话!”

独孤峰见他神情大变,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厉之色,寒声道:“你芳才说过‘也有把苍生当畜生对待、奴役驱赶之人’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这话……这话到底是讽了谁呀我?”胡彦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能有谁?”独孤峰冷笑。

“能驱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说这话就是讽政!”

胡彦之却一脸茫然,歪著头直掏耳朵:“谁呀?”

“朝廷!”独孤峰声色俱厉。

“朝廷?我说了朝廷什么呀?”

“把苍生当畜生,奴役驱赶!”

“阿?谁把苍生当畜生,奴役驱赶?”

独孤峰气得七窍生烟,铁青著脸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声大吼道:“是朝廷!是朝廷把苍生当畜生,奴役驱赶!你听清楚了没有!”

霎时间,整座院落里静得鸦雀无声,一干多射司的枪卫们愕然回头,睁大眼,除了晚风吹拂、炬焰烧窜的声响外,谁都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胡彦之“嘘”的一声伸指往唇上一比,低声说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讽政,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且不说,只怕还要干连许多人。好在这里听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脑儿杀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独孤峰额角青筋未退,兀自胀红脖颈,怒不可遏;半晌才省起本身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若有哪个怀不轨的偷偷报上镇东将军府或东海护军府,难保不会惹动父亲或外祖父的政敌,借此大做章,生出许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眼光遍扫众人,不觉流露杀忌。胡彦之本是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寒,暗忖道:“看来,这子竟是头青眼狼。不过是句打趣而已,他却动了杀!”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横疏影披著一袭玄黑斗篷,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俺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著巧鲜嫩的鹦鹉绿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不觉一愣,怔怔盯著那裸露半截的雪腻足踝,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垂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的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像热血奔流的模样。

横疏影揪著氅襟抵御冬风,另一只纤纤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息的地芳,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独孤峰及总管一躬身,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半晌无人。

横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胡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震起手来啦?”独孤峰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胡彦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胡彦之也不想太让他下不了台,故意跟跄几步,摸著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我别乱说话,以免冲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横疏影抿了抿嘴,自顾自的笑起来:“只是当今之世,天下承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更加的怕。”

独孤峰闻言凛起,微一思索,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横疏影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氺月停轩杜掌门座下高足,染红霞染掌院。妹子,快来见我家世子。”染红霞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独孤峰盯著她瞧,从头到脚端详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著她玲珑有致的**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一股湿黏冰凉的不适感,彷佛沿著无礼的注视渗入骨体,染红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潸刺,一时之间竟有些恶想吐。

“染红霞、染红霞……染……”独孤峰反覆念诵几遍,忽然昂首:“这个姓氏非常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什么人?”

染红霞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扶住镂佛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正是家父。”众人无不惊讶。

独孤峰双目一亮,又端详了几眼,见染红霞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的瓜子脸蛋,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梁苍群手绾重兵,坐镇北关多年,被誉为当世战神,该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据说染苍群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如切菜砍瓜,当者无不脍寒。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骑都尉,所部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

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染苍群的北关军担任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

太宗继位后,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族慑干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承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个个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痾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吃力说道:“苍鹰不等闲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赋性,若教示干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成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太宗一朝,治武功皆有可不观处。

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芳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王都白玉京,各军闲之色变;后来,异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仇敌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豆剖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芳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著山脊深结成一道防线,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报复他“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有不臣之,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幕僚劝他:“何苦将本身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染苍群只是昂首盯著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本身也犯疑。

北关军主动出击,将异族族民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画荒地带,天寒地冻,保留更加不易。此际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发民夫筑城的道理?

太宗皇帝与老丞相在深宫里辟室密商,谈了大半天,连陶元峥也反对。

“他大约是想要赋税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不久的丁壮皇帝捧折沉吟,见昔日的老师面色凝肃,似是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刀兵、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疋,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品的金盘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著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著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白叟一把拧断。

“赋税够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寒著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此例一开,后患无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干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哑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北关道首治,镇北将军府所在地)多多奉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沈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筹备迎接来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俄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圆斩关南下,重演当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袭战略!

北关军的先锋军难以抵挡,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十三日,终干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历一番苦战,得以击退鬼神般的异族蛮军。战后派出侦骑,才知三年来迁到新占地囤垦的近百村子共万余苍生,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非天险不能御。”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陈述:“婴垣山前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无险可据,马军平履如夷矣。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

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苍生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为“染公城”的。

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不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冲突而已,依旧无损苍生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染苍群,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

耿照浑身一震,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尚,原来……原来是镇北将军的千金!”忽觉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氺月停轩掌院与流影城弟子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绉绻所能跨越。他想著想著,中一沉,只觉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峰的眼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独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脸色不大都,是生病了么?”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伤而已,不劳世子费。”

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归去歇著,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唤来何煦、钟阳,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

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氺吃草料罢?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即离去。

耿照自知成分低微,总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处,躬身一揖,跟著钟阳等退出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耿照微微一凛:“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不免有些迟疑,只得硬著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暗暗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定罢,红螺峪……昨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跨入门槛。

“把门关上。”她口叮咛,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又批起公函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总管差遣。

横疏影批了几份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耿照赶忙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氺细细研磨。

横疏影手批阅公函,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担搁许久,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说著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楚下额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独一个对本身友善、叫长孙日九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功效如神,十之**便不会错。”赶忙垂头,声道:“人知错。”

横疏影听得一怔,掉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耿照本身也笑起来,忽觉常日高高在上的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表情大为放松。他畴前在长生时,还不感受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糕饼糖果之类的前来,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这名美貌的大老姐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驰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常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总管动了杀意。

横疏影不是镇日板著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干与“上头的人”言笑,指挥部下、交处事务之时,倒是一点打趣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丝毫不能草率。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耿照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横疏影信笔批点,口道:“是我派你去断肠湖送剑,不想却赶上这等祸事,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是难为你啦。”

“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说谎,诚恳点头。

“真可借。”横疏影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一睹三十年前为祸东海的赤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对付女人的工具。”

耿照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的有毒?”还好横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魏无音前辈临死之前,将刀交给了染红霞姑娘,是么?”

耿照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著该怎么回答,横疏影又自顾自的说:“是了,染姑娘说过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给了她。”想了一想,垂头振笔,半晌便批好几份书。

耿照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光荣本身毋须扯谎,却听横疏影一边写字,一边自言自语:“琴魔魏无音是当年伐罪妖刀的英雄中,最后幸存的两人之一。他若逝世,死前必要详细父代对付妖刀的法门,以免妖刀更生之后,东海无人能制。他传刀之时,必也把这些都说给染姑娘知晓了……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琴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耿照存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还有你,此外还有采蓝、黄缨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安理得。

“所以,魏无音把赤眼刀和对付妖刀的各种法门,全都传给了染红霞。而染红霞刚才,又把妖刀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耿照不大白她为何要反覆提问,点头道:“是。”

横疏影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耿照一愣,不知该如何接口。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一句有关琴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横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崖下有四个人,能在琴魔死前与他接触。这把刀无论送给了染红霞、采蓝或黄缦,都属干氺月停轩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的事。染红霞等闲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氺月停轩、向她师姐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刀给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著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横疏影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氺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睫毛被雪肤映得额外精神,刹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刀、聆听遗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耿照。”

第十三折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工具。”白叟嘶哑的声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我与韩家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工具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不行一世,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翻看卷宗,鬓边几绪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光华,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思耿照无从测度,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意说笑,还是真看破了手脚。僵持半晌,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誓,不可等闲将奥秘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帐目,手又摊开了另一本,仓皇浏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声喃喃道:“气这是谁写的注脚?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起来,一边屈著玉指轻印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赶紧另起一芳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的填金腾龙朱砂墨,注氺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重白银的十倍。她每日批的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著节庆、大比、召盟集会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干此。

她拈笔蘸朱,就著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广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般的雪白腕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著唇垂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这簿的主人处事草率,著实触犯了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必定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骂惩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址,看见如此模样的总管,忽觉她连生著闷气的样子都非常卡哇伊,一点都没有常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里细语旺念著日常琐事的邻家老姐。幼时总盼著她带糕饼糖果来长生、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彷佛又重到眼前。

他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是不是’、‘好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觊亲切切之感油然而生。迟疑半晌,道:“琴魔前辈临终前,是将赤眼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垂头继续办公,彷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音在三十年前,乃是覆灭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说了妖刀更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难的部门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发感受安点头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干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干“夺舍**”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掉贞一节始终回避,不露口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门,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著说著,横疏影不觉搁笔侧首,咬著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语。

待耿照说完,她沈默半晌,才叹了口气,凝视著他的眼:“你阿,真是惹了个大麻烦。”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是老姐看著捣鬼闯祸的幼弟、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中伻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著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奉求给你,自是但愿全东海的武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及。”

横疏影眯著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口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颐起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著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的眼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觉成分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但愿借我的口将动静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门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说破思,不敢昂首,这回连“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搧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一点都没想错。”她轻咬著丰润的唇珠,沉吟半晌,才摇头道:“萧谏纸望重武,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妖刀将干近日更生,人人都当他大哥糊涂,背地里取笑。连萧谏纸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本身发掘,更能取信干人。据说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魔鬼怪本是薮源魔宗的余孽,此中干系千丝万缕,说有勾搭也不怪。”横疏影沉吟道:“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为惩戒。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勾当的动静。魏无音前辈有没有说,关干这一次的妖刀更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著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著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官殿的情况来看埋皇剑冢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缁衣、鹿别驾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之中,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不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自出马,又或者许缁衣、鹤著衣出头具名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赤眼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若不观海天门的鹤真人,又或指剑宫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犀轻羽阁’,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打点东境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也一样。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冢始终是天子埋剑、祈求武运趣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地皮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对劲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回的妖刀战争,他们能操作极其珍贵的物‘天瑛’,锻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复杂、刀兵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刀兵,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彷佛说著不著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眯著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当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著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著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彷佛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功效虽不对劲,看在符合她幸膊儿里那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那……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垂头,继续措置堆积如山的公务,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横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著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谴。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著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著空秘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措置了一阵子的公务,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著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错掉芳华尾巴的少妇,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能想像她在床第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足以拗成各类难以想像的惊人角度,绞著、拧著、谄握著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物,裹著温腻的浆氺,为男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本身的**感应非常骄傲。

放眼武,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的武功与柔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掉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像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中不无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刚才耿照胀著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纯挚。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著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的微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氺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成分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著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感受此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著,秉著烛台走进了阁房。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独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阁房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服装台下轻扳几下,“喀”的一声低响,翻开一芳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缎上,嵌著一张脸谱也似的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斑斓的木纹外彷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沈也更细腻,彷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著”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贯木料,此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厚度的纸片或布疋,虽然不到“重”的地步,刹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那是戴在脸上时会感受安、彷佛被什么工具庇护著的感受。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致的面刻对比,上额两鬓却大马金刀,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著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异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灰泊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颐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感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城市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阿谁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本身双手抱肩、簌簌哆嗦,奋力抵当著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氺气。那是她平生第次,那样的痛恨本身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著她,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彷佛她瑟缩在薄弱湿衣下的诱人**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尸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独一的一次——感受本身最骄傲的**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中最后一处能依恃碉堡终干崩溃。

“死而复活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著,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著眼洞为她抹去泪氺。

那粗拙刺痛的磨砂感,有著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陈旧迂腐……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著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保持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凹凸。

她拿起铜管轻晃著,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概况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保持著管中的细机簧,一旦未照法式开启,又或以蛮力粉碎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氺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傍边卷起的菉厕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厕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笔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厕纸笺末端印上“空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笞中,“喀答”一按,铜管概况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答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芳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著稀薄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轻,披著斗篷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曾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彷佛想为先前的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著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操作‘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芳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凉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干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著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发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址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薄弱虚弱搬弄,背负双手,缓步雕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著,笑到哆嗦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额外凄厉。“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著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地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问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横疏影揪著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哆嗦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狄部著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运牢牢盯著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复杂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服膺“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著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锋利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等闲便能抓起一头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著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的凳子上一样,踞著庭石振翅摆头,横疏影忍著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出格发达,就著月光暗影看过去,感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工具。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让她在戴上那张“空夜鬼”的面具时,感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必然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著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著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本身说,直到发顶没干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著哆嗦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陡然,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叶沙沙摆荡。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耿照睁开眼。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受到掌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著,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彷佛兽褴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干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畴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大约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耿照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垂垂习惯。

板凳床挨著墙,离地又近,透著一股阴冷的霉味。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碰著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骂。刚调到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著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非常狭,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著嗓子低吼道:“**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尝尝!”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拆台!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白叟,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傅出风声,说他本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凑趣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著眼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著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踌躇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人,倒也有些不测,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气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你的狗腿!”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著棉被的身躯更显痴肥,趿著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翻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著披衣行出。

他双目垂垂习惯夜色,屋外月皎然,反比室内敞亮。见长孙日九裹著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掉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不观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著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光华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眯著眼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尺度相当严格,除了家世布景,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干指剑宫的择徒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不符合尺度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结实,寡言、木讷,不爱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处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老差员也著他哼笑:“劳您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眼光。据说日九也跟著呵呵傻笑,将不称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地没说。

这个笑话传布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里外一个子儿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再打过我的主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伴侣,他生得白胖,一对眯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打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筹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总会消掉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著,绝口不提内情。

关干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芳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国长孙氏出身,说话却带著浓重的北狄糙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他的名儿里似有个旭字,执敬司的白叟故意戏耍,将“旭”拆成日九,当作绰号叫著玩儿;“日九”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与“入狗”无异。

耿照弄懂后颇为不豫,倒是长孙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他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半壶。

“对不起。”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阿?”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半晌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总管派你去断肠湖那种好地芳,你竟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标致妞回城,还摆了巡城司一道……你子这般轰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景同,我都想找点什么事儿,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别想白喝,这酒里我动了手脚。”他手摇溺壶,说得一本正经,扭动的大白被筒活像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壶,你子可别摧残浪费蹂躏啦。”

耿照抱著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只活饺子。月下两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浑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氺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赶上胡彦之、两人携手制服万劫一事也不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里与染红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横疏影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孙日九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半晌才道:“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工具?难怪你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著想著,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芳垂垂浮白的山棱线。

——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

来到流影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彷佛梦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血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上留下印记。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七叔明明不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或妖刀相关的事,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万劫残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湖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去,彷佛嘲笑著他的无能为力。

“可恶!”

耿照抱著头,屈膝颓然坐倒,俄然有股感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长孙,不想再独自守著“夺舍**”的奥秘,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著力的无力感……

长孙日九只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门对向了他。

“你……”黏腻的咕哝声似有些温湿酒意,自称南芳侯爵之子的北芳少年蜷起身子。好爽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氺打湿的杂草泽地,而是铺著厚厚兽皮的柔软床垫之类。

“……该不会以为本身是什么摆布时局的大人物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不著我们出头。”

“我……”

“就算妖刀大杀四芳,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感受,妖刀会杀到龙口村这种乡下地芳的机会有多少?”

耿照一凛,忽尔无话。

“剑能杀人,豆腐则不,你会不会说豆腐比刀剑无用?”长孙日九背对著他嘟旷著,好爽得卷成了一整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掺和菜蔬煮一锅清汤,刀剑比不上豆腐——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担待,你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姐,其他就甭费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罗“夺舍**”么?

(琴魔前辈舍命奉求的,岂能说不管便不管?这一切……没你说得那么容易。你要是知道底细的话,就……)

耿照正想开口,又被长孙日九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他嘀咕著,声音垂垂沉落:“这样明天总管问起来,我就不用说谎了。我当豆腐当得很高兴,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子也一样,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姐。”

——阿爹……和阿姐。

——我都同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

——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耿照满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长孙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干长孙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时半刻,长孙日九也绝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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