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2 / 2)

许久之后,她同老桥说,这个起于戏耍之心的请求,是她此生最最后悔的行为。

尾生自然没有拒绝,他厚道地将她请到家里,父子俩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款待她。

傍晚,尾生送她走出家门,夕阳如金,洒在道旁的青草上,平静而惬意。

“为何还不娶妻”她突然问。

尾生一愣,挠挠头:“貌美而无德,不可娶。”

她笑出声:“总不会所有媒人给你介绍的姑娘都无德吧。”

“我有心,能感觉,有眼,能看到。”尾生认真地说:“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必要找到我心中之唯一。”

傻得要死的言论啊,枉费了那一张俊秀的脸。

“那,你娶了我吧。”她站到尾生面前,故作认真得望着他,成心戏弄。

“啊”尾生以为自己听错了,“阿释姑娘你说什么”

“刚刚你不是对我大为赞赏吗又是善人,又是佩服的。”她把脸凑近了些,笑,“既然我在你心目中这么好,不如就娶我吧。”

尾生一惊,眉头微微皱起。

她笑出声来,转过身:“我就知道你不过是说说漂亮话而已。”

“阿释姑娘,我愿意的。”

尾生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害她差点被绊一跤。

她稳稳神,停下,若无其事地回头,上下打量他:“娶我你可知我家在何处爹娘是谁以何营生”她顿了顿,笑容淡去,“若我是杀人犯或江洋大盗,你又如何你我相识不到两日,便说娶我,这才是儿戏。”

“你肯嫁我,便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与了我。这般相待,我焉有嫌弃质疑之心。”尾生坚持他的逻辑,依然很认真,没有半点戏谑之心,“阿释姑娘,我知你绝非歹人。”

这傻人越发傻气了。

“好啊,我嫁你。”释点头,忍住笑,“那你就先跟我去见见我舅舅吧,他看着我出生,长大。”

淙淙流动的河水里,夹着老桥无声的叹息与抗议。

“于是我就这样成你舅舅了”老桥面对河水,无奈地摇头。

“不好么”释反问,“我要出嫁了呢”

“你他”老桥看看她,又看看一直老实站在不远处不敢打扰他们谈话的尾生,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只说,“舅舅我两袖清风,没嫁妆给你。”

“说恭喜就好。”

“恭喜”

老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蝉声有点烦人

9

从夏天到秋天,又到冬天,老桥始终没有听到释与尾生的婚讯。听到的,全都是“判官”又在哪里,斩杀了怎样的恶人。

他曾在夜里,偷偷去尾生家,透过窗上的玻璃,他只看到灯火前苦读的尾生,与他酣睡的老父亲。一个用红布裹好的匣子里,是一枚不算便宜的珠钗,尾生攒了许久的钱才买回来,说这是要在新婚之夜送给释的礼物。老桥还看见,尾生读书读累了,便会将这珠钗取来,傻傻地看,傻傻地笑。

可是,释呢,她几乎是消失在尾生的生活里的。偶尔会来找他一两次,吃吃饭,聊聊天。尾生也从不问他们要几时成婚,只对释说,婚期由她来决定,他等着。

可惜尾生没有等到他的婚礼,却等来一众衙役。他的父亲,无意中见到了官府中那张陈旧不堪的画像,一问,画中人乃是当年汪家凶案的疑犯。素来诚实的老头毫不犹豫地向官府坦诚了一切,说,那个疑犯刚刚拉了他的儿子,去了北门的食肆。

衙役们杀到时,释与尾生的晚饭才吃了一半。

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场面,衙役们连释的衣角都没挨到,她便拽着尾生,以寻常人不可能达到的速度,跑了。

那天的傍晚,黑云压城,北风呼啸,一场暴雪近在眉睫。

城外荒地上,释与尾生道别,她坦然告之,汪长善是她处决的诸多罪人中的一个。她根本就不是人类。

尾生又皱起了眉,却没有多少惊惶。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别的,不太要紧。”他看着她的眼睛,“若你不能留在此地,我与你一同离开。”

释突觉一阵头疼,真不知还说这家伙是敦厚还是愚钝了。难道他就一点没有发觉,她对那个婚约根本就是说说而已难道他没有发觉,自己对他,只是普通的情谊难道他没有发觉,自己甚至不太看得起他

自己也是该死,什么不好玩,跟这个傻书生玩谈婚论嫁

“尾生,我不可能嫁给你。”释断然道,“我根本就不是你说的善人。我只管杀人。”

“就算如此,我也相信是你另有苦衷。”尾生如是道。

“相信你凭什么相信傻子,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相信的”释突然有点生气了。

“我就是信你。”尾生又陷入了他自己的,坚定的逻辑,“天涯海角,我都与你一道。”

她应该宰了他的不过也不用,这个傻子,随便糊弄一下,不难。

“你真要与我海角天涯”她问。

尾生坚定地点头。

“好。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三日之后,子时,在上次与我舅舅碰面的桥下见面。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她面不改色地撒谎。

“好”

“那我先走了,你保重。”她转身,心头却突然爬过一丝愧疚,又回头对痴痴望着她的尾生道,“你呀,以后不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尾生挠了挠头,朝她挥挥手:“不见不散”

雪花零零散散地飘下来,遍野的荒草飒飒而动,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尾生一直使劲地看。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

她头也不回地走着,短暂的内疚很快被新的“工作”代替,葫芦山上的金大牛可比那个叫尾生的傻瓜重要多了。

10

“我有一点累,是怎么回事”释闭上眼,将脑门抵在了老桥的肩膀上。

老桥继续揉着她冰凉的双手,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沾在他们的头发上,睫毛上,然后化成细细的水。

“那一夜,我将那傻小子从桥上拎出来三次。”老桥缓缓说,“三次他都又跑回原地。对他人的坚信达到这样的程度,令到我也无法不成全他。”

“让我睡一会儿。”释一动不动说。

水声与雪花纠缠成了一个迷糊悠长的梦,一道灿烂的光,将她拉入了另一个夏天。

无遮无拦的荒地里,面容模糊的男子,静若磐石地坐在地上,炽热的阳光如此猛烈,足以将世间万物点燃。男子一直在等,可直到他倒地不起的那刻,还是没有等到他想等的人。此时,一只浑身金羽的三足大鸟,自那火球般的太阳里振翅飞出,落在男子的尸体前,仰天长鸣一声,抖落下一根金翎覆于男子的心口,只见一片金焰耀过,男子的身体化成了一枚金光熠熠的指环,所有的光彩,皆来自那指环之中的缕缕金丝,每一根,都似从太阳中采撷而下。

指环在空中飞旋,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身体好热,像是被什么点燃了一般。

怎么到处都是死去的人,断裂的头颅与残肢堆成了山

刑王释,世间罪责,由你一笔判罚,到存公正之心,严慈有度,虽诛万恶之罪人,也信回头之诚意。

你完全背离了你的职责,多疑嗜杀,有罪便诛,不留余地,错杀诸多无辜。

身为刑王,最要紧的,不在“罚”,而在“信”如今,唯以金乌翎清净你心,愿有朝一日,你迷途知返

释猛然直起身,满头冷汗。雪越下越大,河水还是那条河水,四周的景物没有任何改变。

“做噩梦了”老桥发觉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她发了很久的愣,突然抓紧老桥:“笔是笔”

老桥不知所以。

“我的武器是一支笔”她恍然大悟地看着他,“但凡有罪之人,一律执笔点其额,斥其罪,痛其肤,但不伤不杀,以观后效。若诚心悔改,笔印自消。执迷不悟者,重惩不怠。我我以前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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