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1 / 2)

像一只锋芒暗藏、冷冷窥视猎物、骄傲而明艳的兽。手上那枚指环,翠色竟已占去了三分之二,原本耀眼的金光暗淡了许多。

老桥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旁边的地上,一个店小二打扮的少年躺在血泊中,咽喉上一道深深的刀伤,早已气绝。

“你来的不是时候,这店小二会坏了你我久别重逢的心情。”释若无其事地笑道。

“你判了他死罪。”老桥看着桌上那碗早已没有热气的姜汤,“罪名”

释抚弄着自己的长发,说:“私下迷药于汤中,意图不轨。”

“迷药”老桥端起碗,褐色的汤水摇晃着,他嗅了嗅。

“我并未叫什么姜汤,还亲眼瞧见这厮在端汤上来时,从袖里取了一包药粉倒进去。”释叹息,“我住这客栈数日,这小儿为人很是周到,我颇为满意,还额外赏了他不少好处。”

“我猜他必是见财起意,啧啧,人哪,果然都是不可信的。”

老桥放下碗,看着那店小二尚显稚气的脸,突然起身,一把抓住了释的手腕,将她从床上拎了起来。

“过来”他一扫往日的闲淡之情,不由分说地拖着她走到店小二的尸体旁。

他的反常令释皱起眉头,厉声道:“你做什么”

“我来帮你确定,看他是不是见财起意”老桥一手抓住她不放,一手抓住了店小二已然冰凉的手,闭目不言。

释只觉一阵酸麻自她手臂上蹿过,直冲脑门,眼前一切突然被扭曲模糊成了一个黑暗的漩涡,再亮起的时候,眼前已不是刚刚的房间,而是那天通往她房间的楼梯。年轻的店小二正端着一盅姜汤,高高兴兴地往上走,他明明没有张嘴,她却清清楚楚听到他说:“今天听到那位姐姐有几声咳嗽,想来是近来天冷,受了风寒。厨房里正好有姜汤,给这姐姐送一盅去。”

她的心,突然微微抽了一下。

店小二又上了几级楼梯,停下,从袖里取出一包药粉,她听到他说:“只是姜汤恐怕不够,这里还有老板给我们的一包散寒药。也给那姐姐吧。嗯,倒在姜汤里可能会好吃些。”

做妥这一切,店小二乐呵呵地走到她门前。

让他进了房间,她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就永久让他闭上了嘴。

释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重物狠狠撞了一下,耳中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破裂开来,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只有面无表情的老桥,与店小二的尸体。

老桥松开了手,站起身,擦了擦额头上一排细密的汗珠:“判官,你判错了。”

释错愕地后退了几步,用一种从来没有过得眼神看着老桥:“你做了什么”

“我是一座桥啊。”老桥看定她,“我问你,桥的作用是什么”

释不说话。

“把两个不同的地方,连起来,这就是桥。”老桥叹了口气,“我这种由桥而化的妖怪,最重要的一个本事,就是让两个不同的东西连起来。比如,将死者保留在脑海中的最后的片段,连到生者的脑中。”

释的身子,无力地坐到床沿上,却还在强撑着笑出声来:“呵呵,妖术”

“是妖术。但你看到的情景,却是真实存在过的。”老桥走到她身边,捧起她伤痕累累的手,“释,我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你变成这样。可我知道,如果你对这个世界已没有丝毫信任,你手上的伤会越来越多,你刀下的无辜者,会越来越多,而你的退路,会越来越少。”

老桥的手总是很暖的,一种干干净净的、令人留恋的温度。

她没有将手抽回来,低下头,缓缓道:“城门一别之后,我去了许多地方。贪婪的商贩、凶狠的匪徒、毒辣的妇人到处都是,许多人都在想尽方法伤害别人,我无法容忍这样的人,见一个,便处罚一个。心中的愤怒越来越浓,直至无法控制,任何人的一个无意的动作,都会被我视为可疑的攻击。我判他们每个人都有罪,诛杀而后快。”她抬起右手,看着那枚指环:“而我也发现,死在我手中的人越多,这上头的翠色就会变得越多。”

老桥握住她的手:“这戒指的颜色,只有你自己能还回去。试试看,好不好最起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你肯相信的吧”

“你么你觉得一个曾经的天神会相信一只妖怪”她苦笑,“记得我还是刑王时,眼跟心都很敞亮,被我判罚的人,没有不服气的。而且我记得,我手里是有一件武器的,但我始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窗外,暮色渐浓,地上的店小二,像是睡着了。

释又一次跟老桥分别,老桥仍然没有追上去,只站在一棵弯弯曲曲的老树下,目送她远去。

8

这一次的分别,并没有太久。

半年前,炎夏的阳光与满树的蝉声里,释主动回来看他。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个青衫布履、满头大汗的年轻人,身上背着十几卷书。

这个家伙,老桥是认识的。城南新搬来的一户人家,老父亲做小本生意,独生子除了帮忙,便是寒窗苦读。父子俩都憨厚,若遇求助,必伸援手,深得四邻敬爱,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和乐美满。这独生子,人称尾生,不止满腹学问,模样也生得斯文清俊,只怪为人太过端方朴实,反被些三姑六婆传为愚钝,如今已过二十,还未有婚约。

“我要嫁人了。”释站在比自己高一头的老桥面前,虽在微笑,眼里却没有喜气,“我没有娘家,你姑且算我唯一的亲人,所以,带他来见见你。”说罢,压低声音道:“让你现身,就是为了这个。”

“舅舅好。”尾生憨憨地朝他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把那一口袋书简放到他面前,“阿释说,您不但善于修桥铺路,更喜读书,这些书是小生平素最爱,充作见面礼,望您不要嫌弃。”

一颗冷汗从老桥额头上落下来,半年不见,别的没有,辈分倒上去了。

“啊,哈哈,大侄子你好你好。”老桥敷衍几句,转身将释扯到一旁,低声道:“你这么大大咧咧回来,老汪家的事你不管了官府里头,这件案子可还挂着呢”

“他们抓不住我的。”释又侧目看看站在不远处的尾生,“这家伙满有趣。”

老桥用力挠着头,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很严肃地问她:“你对那小子,当真情深意重,非他不嫁”

她耸耸肩:“不过是看得顺眼罢了。再说,是他心心念念要娶我。”

老桥皱了皱眉。

释和尾生的相识,不过三天。

那日,尾生替父亲收摊回来,于街市见一老叟,去肉铺前买肉,却因囊中羞涩被肉铺屠夫驱赶,情急之下,老叟偷拿了一个猪蹄便跑,屠夫发现,抓住老叟施以拳脚,并大骂老贼该死,盛怒之下竟要拿刀斩断老叟右手。

这屠夫生性暴烈,出了这档事,无人敢阻拦,生怕他的刀伤了自己。

只有尾生挺身而出,抓住屠夫手臂要他手下留情。怎奈他身单力薄屠夫一甩手,尾生便飞出去老远。千钧一发之际,几枚钱币有力地敲到屠夫脸上,此人吃了痛,栽倒在地,捂着脸,呆看着钱币的主人。

释扶起老叟,拾起地上猪蹄给他,说:“走吧。”

“贱内想食肉汤,只恨我无用”老叟红了脸,不知所措。

“一块肉罢了,无需解释,走吧,以后不要再偷了。”释摆摆手。

老叟抹抹眼睛,千恩万谢地走了。

回过神的屠夫,一把抓起刀,冲着释大吼:“哪里来的野丫头有罪当罚,行窃斩手,这是规矩”

一阵冷风吹过,释缓缓回过头,黑衫摇曳,眸深如海,淡淡一句:“你当你是谁”

无法躲避的威慑与压力,就从这简单一句话里扑出来,令到屠夫呆立原地,握刀的手失了力气,造次的念头烟消云散。

“你还好”释转过身,看看一身灰土,揉着屁股的尾生。

尾生用力点头:“姑娘好身手”

释没理他,快不离开。

她依然居无定所,四处游走。那年离开大风客栈之后,她颇感疲倦,在深山之中静居数日,调养心性。曾经快完全占据她的病态的多疑,减弱了些许,下山之后,被她重罚的人自然不少,但比起往日,算是少了许多,连指环的颜色也恢复到之前的半翠半金,又是翠色甚至会变得比金色更少,但,仍不稳定。

回到这里,只为查看汪长善之妻有无继续作恶,得知那婆子已在去年病死,府中孤儿已由官府安置到了别处,原本还想去看看老桥,可她最终还是没去,如果老桥问她还有没有继续“处决”他人,她一定会说实话,那样,老桥可能会不舒服吧。不如不见。

可她未曾料到的是,就是这临时改变的主意,让她转了方向,在街市遇到了这个书生。

不过,这小子真的是很傻啊,打雷闪电大雨,整整一夜,他居然都坐在城门外,手里,捏着她无意中遗落的钱袋。若不是她又改变主意,决定还是要去见见老桥,她不会折返回来。如果这样,他是不是要在这里坐一辈子

“我若不回来,你当如何”这一天的午后,她从一身狼狈的尾生手里,接过自己的东西。

“拾遗当还,我捡到姑娘的东西,怎么也要回还的。”尾生拿袖子擦擦脸。

真是傻气弥漫啊,她看着这个老实到家的书生,笑道:“你人还不错。”

“姑娘路见不平,仗义疏财,这才是真正的善人。小生与你相比,实在汗颜。”他朝她一拱手,“小生城南尾生,未请教姑娘芳名。”

“释。”她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好看的光,盯着那个脸颊已经泛红的尾生,“你觉得我是善人”

“嗯。”他不敢与她对视,说话也牛头不对马嘴了,“为人端方,心存仁厚,方是处世之道。”

“书上那些圣人们说的”她越发觉得这小子有趣。

尾生摇头:“我是这样想的。人非牲畜,行为磊落方能无愧天地。”

听罢,她浅浅一笑:“如今已是午后,我饥饿难耐,你请我吃饭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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