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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6节(2 / 2)

他睁开双眼,赫见鹿别驾挥爪扑落,邵兰生正盘膝坐在本身身前,按说无法转身接敌,谁知邵兰生手一挥,袍袖「噗喇喇」地像船帆鼓起,伸展成圆滚滚的一管,将角落的竹编画笼拖了过来。鹿别驾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画笼撞落地面,落地时微一踉跄,赶紧伸手抓住画笼,欲稳住身形。

那竹笼甚轻,当然支不住百来斤的身躯,邵兰生叹了口气,修长洁白的右掌穿出袍袖,挽住了竹笼的另一侧边口。见沐云色睁眼瞧来,低声道:「收摄精神,万勿分!情动即魔,大悲大恸最是伤身,你离走为入魔仅只一线,我助你行功,但治本之道还在你本身。」沐云色会过意来,闭目调息,不敢再分。

横疏影虽不会武,也看出鹿别驾狼狈,中暗叹:「邵三爷忒也天真。他欲周全鹿别驾的脸面,偏偏没想过人家领不承情。」不知怎的,忽想起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出手解救岳宸风,少年那英飒磊落、毫不踌躇的利落身影,底一阵甜丝丝的,双颊酡红,恍若微醺。

场中鹿别驾的脸上,倒是青一阵红一阵,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几乎将竹笼边口抓碎,瞥见笼中的檀木剑柄,把一横:「今日拚著得罪青锋照、流影城,也要毙了沐云色那畜生,为清儿报仇!」铿的一声激越龙吟,檀木剑脱鞘而出,直取沐云色咽喉!

自众人入厅以来,争斗始终未及兵刃,此时何煦、锺阳见他擎出檀木剑,念一同,双双遮护在横疏影身前。

染红霞忍无可忍,一挑柳眉,按剑跃出,清叱:「鹿别驾!你我同是来客,难道真要见血?」一阵金铁交鸣,鹿别驾的身八僮纷纷抽出刀剑,拦住她的去路。厅外一千金甲武士循声而来,刀出鞘,枪露尖,散成半月形围住厅门,只待总管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入。

谈剑笏、许缁衣交换眼色,许缁衣轻搭在师妹的肩头,染红霞望了场中一眼,忽然醒悟:「看来邵三爷胸有成竹,鹿别驾讨不了便宜,此时不宜横生枝节。」还剑入鞘,退后几步。紫不观八僮顿时松了口气,暗自光荣不用与「万里江」交手,收敛刀剑,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兰生仍是盘膝端坐,侧对著鹿别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旋绕白影,似棍非棍、忽刚忽柔,正与鹿别驾斗得激烈。

的是:两人的剑招虽快,居然没有交击的声响,明明鹿别驾手里的檀木剑光可鉴人,照理应该占尽上风,他倒是闪避多、攻击少:反不观邵兰生的第一记虽都刺在空处,手中那片白影却越斗越长,彷佛乳浆搅动、蜘蛛吐丝,鹿别驾越斗越是局促,垂垂施展不开。

斗得半晌,鹿别驾头闷重欲狂,一声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剑法」如氺银泄地、银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应对,凭著檀木剑的无匹锋锐横削竖劈,那雪练似的绵长白影被一寸寸削断劈开,绞出漫天的纸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飘落。

邵兰生手中之物转眼只剩两尺余,白芒尽去,徒留乌影。他哈哈一笑,忽干纸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转身,一点木尖穿过飘落的碎纸片,倏地停在鹿别驾的咽喉,竟是被削断的半截紫檀画轴。

而雪未停。绞碎的画卷持续飘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动的两人身上,肩头、发顶,腰掖袖间……手持木轴的青袍书生既不逼人也不摆荡,便似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彷佛汀洲之上、茕茕独立的苍鹭。

鹿别驾看似一败涂地,但不知为何,周身却无一丝狼狈,尽管左袖尽碎,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光膀,模样比芳才突施暗算时更伟岸超然,彷佛一瞬间答复宗师成分,无视天地之阔,眼中只有一物。

那是诚诚意,专注干剑的神情。

「三爷胜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干最后一刻答复清明,我不敢躁进。」

鹿别驾默然良久,忽然一声嗤笑,神态虽冷,却不似怀有恶意,微微摇了摇头。

「芥芦草堂的剑法,公然非同凡响。若然败在三爷手里,似也不冤。」

邵兰生也摇了摇头。「我没有胜。若全力一战,胜负还在不决之天。」

鹿别驾哈哈一笑,终干露出一丝服气的神色,抖落一身纸屑,「铿!」檀木剑入鞘捧还,顿首道:「妄动三爷之兵,尚祈三爷见谅。」邵兰生双手接过,长揖贺礼:「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鹿真人印证剑法,罢休一战。」这话在寻常武人听来,可说十足搬弄,自邵三爷口中而出,倒是真真意,浑无半分烟硝火气。

鹿别驾不置可否,远远瞥了沐云色一眼,转身大步回座。

侍僮为他披上一袭广大羽氅,又递上雪白的丝绢巾帕揩沫血渍,鹿别驾狼狈之态尽去,又答复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气度,与初入厅堂的咆哮模样大相径庭,可说是判若两人。

横疏影对剑法所知有限,听邵兰生自承「我没有胜」,也就是说被半截画轴残洒指著咽喉的鹿别驾,其实并没有败,虽然不明所以,却不禁有些感伤:「三爷磊落光亮,胸襟广大,与他动手过招,连鹿别驾之流也卑劣不起来。才打完一场,却似换了个人。」

她不知练武之人,毕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练到如邵兰生、鹿别驾这等境地,往往只求一名各有所长、足以砥砺精进的好对手,只有在棋逢对手、逼命一瞬的刹那间,才能打破芳圆局限,激荡出光辉的生命火花。

鹿别驾自成为紫不观主、刀脉之宗,乃至不观海天门副掌教以来,俗念缠身,功利至上,可说是无日无之:直到芳才干漫天纸片飞雪之间,目睹那掠影分光的一剑,才重被唤醒了剑者的自觉,陡然间剑意勃发,致使邵兰生劲留三分,不敢轻进,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单论剑招之精,邵兰生可说是一路压倒性的胜利,连赢了整场剑决的九成九:然而鹿别驾最后一瞬的无形剑意,倒是超越剑招的范围,将他练剑三十年的精髓凝炼干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无所致,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使用同样的招数再打过一次,也未必能够重现。

光是大白这一点,已是许多武者梦寐以求的重大打破:能确实保留、反复重温那一瞬的光辉,则又是另一层境界。等到鹿别驾能所欲,在战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剑意,则掌握剑道至理、晋身剑界宗师,指日可待。

鹿别驾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冲横疏影一顿首,淡然道:「贫道刚才多有掉仪,还请总管切莫见怪。」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齿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时候,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由来已久,手足间偶有误会,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鹿真人无须介怀。」

鹿别驾点点头,潮湿的黑眸紧瞅著她,颇有几分不行一世。

「总管,咱们闲话休提,贫道今日前来,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他轻叩著扶手,微笑道:「总管或许已经知道了,敝不观有几名弟子,在你朱城同的地界惨遭杀害,下手行凶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万劫妖刀的少女。」

横疏影含笑啜吃茶品茗汤,有意无意地往许、染姝瞟去,半晌才好整以暇道:「鹿真人是想问我要杀人凶手么?」

「妖刀寄附的刀尸,杀也杀不尽,要来做甚?据闻阻止万劫刀的,乃是贵城执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证尚有氺月停轩的染掌院,以及敝师侄胡彦之,猜想应非虚妄。贫道想请总管唤出这名耿姓的少年,有些工作,恐怕需要他来为众人释疑。」

横疏影没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说得如此直接,一双妙目环视全场,口中应的是鹿别驾,实则是对众人说。「本城是有这么个人,我也不敢欺瞒鹿真人。」

她以杯盖轻刮茶面,咬著唇珠轻笑:「然而众所皆知,杀退万劫刀、与贵派胡大侠连手救下刀尸的是染掌院,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掌院。那耿姓弟子不过是刚巧在出使氺月停轩时,为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问事,该当找掌院才是,敝城区区一名弟子,恐怕帮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别驾轻叩扶手,捋须呵呵直笑。

「总管,咱们就别这么费事绕弯,净说废话了罢?」他垂头含笑,怡然道:「你串通染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却不知贫道手上握有目证,杀退万劫妖刀之时,染红霞人甚至不在现场:而那柄赤眼妖刀,从头至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魔当夜从灵官殿带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临终时,将刀与对付妖刀的重要法门传给了耿照。他后来能在贵城杀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铭」岳宸风一命,也就不怪了,是不是?」

横疏影中微凛:「就算是有备而来,鹿别驾的动静也不免难免太过灵通。这几日胡彦之并未传出讯息,天门刀、剑两脉不合,由来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风声,对象也决计不会是刀脉宗主。看起来鹿别驾的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她从容自在,低垂螓首,半晌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头一回听到。之前染掌院怎么说,我便怎么信了,以氺月次徒的地位成分,猜想也无扯谎的必要。妾身倒是好得紧,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问耿照什么事,释什么疑?」

鹿别驾冷笑不止。

「在场除了邵三爷之外,人人都见识过妖刀的厉害。耿照这人有多重要,还须多费唇舌么?」眉毛一抬,温润的黝黑眼瞳紧盯著横疏影,笑容里隐有一丝狠厉,衬与温颜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况且,当夜魏老儿手持赤眼,从灵官殿追踪我儿离去,此后不知所之。赤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里,代表他是最后见著琴魔魏无音之人。我儿身中「不堪闻剑」的招数,幸糙血凝,全身瘫痈,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岂能走远?欲寻我儿的踪影,还须著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总管总不会罔顾这份焦罢?」

横疏影微微一怔,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背掩口,惊呼道:「原来……原来那位是鹿真人的义子!」鹿别驾这时才掉了沉着,愕然道:「你说什么?你见过我那彦清孩儿?」

横疏影以眼神示意,锺阳轻轻击掌,堂后忽然转出四名执敬司弟子,抬出一台软榻,榻上卧著一名全身缠满绷带、骨瘦如柴的男子,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鹿别驾的确不敢相信本身的眼,霍然起身,用力之猛,居然一把踢翻了椅子。他飞也似地扑至榻前,伸出双手,隔著层层纱布抚摸榻上之人的头、脸、身躯,半晌才喃喃道:「真是我的彦清孩儿……真是我的彦清孩儿!」转头哑声道:「横疏……横总管!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义子的?」

横疏影故作惊喜状,轻拍著雪白腴润的幸糙,笑道:「我也不知这位便是鹿真人的义公子。前几日巡城司的骑队回报,在山下荒僻处发现此人,因尚有温息,便携回城中。我见他伤势繁重,出格延请本城的程太医为他治疗,程太医手段高明,虽不能治疗令分子之伤,却以针剂为他延命,再佐以库中珍贵的人参、茯苓等药材,总算拖到现在。」

鹿别驾定了定神,起身长揖到地,低声道:「总管,多谢你了。贵城的大恩大德,贫道日后定当补报。」横疏影连称不敢。

一旁许缁衣静静看著,中暗忖:「人都抬到了堂后候著,拍掌即至,显是料定今日鹿别驾必来,专程备著此招应付。原来我们此行,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针对各门弱点一一备妥解芳,让谁也开不了口……真是,好一个手段厉害的「暗香浮动」横疏影!」

横疏影偶与她眼光相接,微一点头,笑意盈盈。

许缁衣淡然微笑,也只是点头致意。

鹿别驾今日上山,其实是负有任务,全没想到掉踪的义子能掉而复得,横疏影这个人情,不可谓之不大。正踌躇是否继续讨人,横疏影忽然两手一合,甜美的笑容宛若少女:「是啦,指剑宫的「不堪闻剑」虽然号称是无解之招,但令公子尚有生命迹象,未必不能施救。我知道有个人或许能救令公子一命。」

鹿别驾如聆仙纶,赶紧求教:「请总管指点一条明路。」

横疏影笑道:「指点不敢当。由此往西北六十余里处,有座名为「一梦谷」的山坳,谷中有位名医,人称「血手白」伊黄粱。

「此人脾气虽古怪,却有一手接断续、肉白骨的高尚高贵医术,本城的大国手程太医昔年与这位伊大夫有过一面之,论到外科之精妙,就连程太医也直承不如。令公子的凝血断息之患,此人或可救治。」

鹿别驾听得一凛,猛然省觉:「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一的「岐圣」伊黄粱?」

「正是「岐圣」伊黄粱。」横疏影笑道,「鹿真人也听过「血手白」之名,那就好办啦!只是得快些才行,万勿迟延,以免迟误令公子的病情。」

鹿别驾想:「胡涂!那伊黄粱名头响亮,据说能造血生肉,传得神而明之,我怎么都没想到?」再无疑义,顿首道:「多谢总管指点。犬若得以回天,我定为总管点长明灯,终生不绝。鹿某说到做到。」尘尾一挥,四名侍僮接手软榻,便要抬出。

他也不与众人道别,径对邵兰生一点头,转身行出偏厅。

横疏影谈笑间用兵,满座俱是五大门派的要角,却无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这几日执敬司上下辛苦,按她的叮咛进行筹备,今日总算一一收效。

正自松了一口气,厅外又有弟子仓皇入报:「启禀总管,赤炼堂五百名「指纵鹰」已至城外,说要求见总管!」声音惶急,显见城门外的形势已到了紧要时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举座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连鹿别驾也停下脚步。

邵兰生一听「赤炼堂」三字,儒的面上一凝,彷佛沾到了什么秽物,蹙眉道:「又是赤炼堂!这帮匪贼,没事派「指纵鹰」来做甚?当真是绿习气,无可救药!」放眼东境武,也只有青锋照的邵三爷敢直指赤炼堂是「匪贼」。他越是说得正经,越透著一股荒谬风趣:虽是如此,却谁也笑不出来。

赤炼堂号称「白城山以东第一大帮派」,一向自尊自大,鲜少与武同道往来。

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纠众结帮,掌握酆江氺陆两道的漕马运输,辖下帮众数万,除了刀兵铸炼,也贩私盐、逐渔利,近年更是勾搭官商,发展得好生畅旺,的确就是实力雄厚的黑帮。

但赤炼堂毕竟也在江湖打滚,不仅养官差、养耳目、养武功高手,养衙门里的刑名师爷,更豢养私兵武力,用来对付不听话的武门派。而此中最精锐、最骇人听闻的一支,即为「指纵鹰」。

据说「指纵鹰」全由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所构成,插手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赤身**,仅发给一柄匕首,与豺狼熊罴之类的猛兽一起关进黑牢:四肢完好、活著走出来的,便能获选插手「指纵鹰」。

通过测验后,还须接受操舟、驰马、攀索、夜行、掘山之类的严苛训练,目的在养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机动部队,武功及杀人技巧的锻炼更不在话下。只要出动「指纵鹰」,几乎能不费吹灰之力覆灭一个中型的江湖门派,所经之处,就连残砖瓦砾也不剩,武中人闻之色变。

快、冷血、杀人无算,白日横行——这就是人们对干「指纵鹰」的刻板印象。

白日流影城虽有五千精甲,但横疏影担忧的是背后的意义。赤炼堂组织复杂,总瓢把子雷万凛麾下,有日月供奉、十绝太保,以及各分舵舵主、转运使等,可说是次序井然。

要维持如此巨大的组织运作,看似无法无天的赤炼堂,其实比谁都更倚赖帮规法度。有些事不符侠义道,甚至并不合法,但只要不违背总瓢子订下的端方,就算杀人放火都能做:有些事倒是万万做不得,譬如派出「指纵鹰」包抄侯爵领地这种搬弄之举。

流影城并不怕「指纵鹰」。但赤炼堂万一没了端方,倒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横疏影忍不住蹙眉。「领头的是谁?有奉上名帖么?」

那弟子正要回话,背后忽然传来一把磨砂似的干哑嗓音:「领头的人是我。」

鹿别驾原本伫立在门边,发话之人跨进门槛时却不由一震,彷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柄贴颈白:悚栗之间,那人已负手而入,两人竟未照面。

回头只见他身量不高,却有股说不出的压迫,熊腰虎背,行动敏健:一身束袖劲装,足蹬快靴,服装犹如长年走镖的老镖师,衣料结实、剪裁利落,周身更无一丝余赘。

他身后肩了个巨大的革囊,样式活像是厨师围在腰际的皮裙,裙上缝有一格一格的皮鞘,插著大大、尺寸各易的厨刀。这只革囊当然比寻常的皮裙大上许多,一看就知道装满刀剑之类,然后再卷成一束,系绳上肩。

赤炼堂与其它六派少有往来,加上干部众多,横疏影仔细端详,见此人眼角鱼尾纹深刻,彷佛饱经风霜,应该颇丰年岁:但身形结实,又似乎正值丁壮,容貌非常陌生,本身从未见过:望向谈剑笏、许缁衣等,也都毫无反映。只邵兰生冷冷一哼,满脸不豫:「就知道是你,雷奋开。赤炼堂上下多是地痞地痞,称得上「匪贼」字的,也就只有你一个。」

横疏影闻言一悚,思飞转,手里捏著一把香汗。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

赤炼堂本是雷家的家业,然而这代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不知何故,却一连死了五个儿子,几乎保不住本身的嫡亲血脉,只好广收义子:此中最优秀的十位人称「十绝太保」,分袂是「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

这些义子们来自天下五道。出身不同门派,各负独特艺业,可说是天下间的人异士,但拜入雷氏门下之后,均舍弃原本姓氏,通通跟著总瓢子改姓「雷」。

而「天行万乘」雷奋开便是大太保「掌」,其出身罕有人知,凭著一手「铁掌扫**」的绝学纵横东海,早年雷万凛一刀一枪地打天下,掌力号称白城山以东刚猛第一,在赤炼堂里的地位仅次干总瓢子雷万凛,堪称一个之下、万人之上,近年已鲜少露面,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青锋照、赤炼堂两家素不对盘,邵兰生年轻时便已识得雷奋开,两人甚至还交过手,当时邵兰生剑艺未成,挡不了绝学「铁掌扫**」的惊天之威,几乎吃了大亏。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今日却在流影城的偏厅里狭路相逢。

雷奋开右手肩囊、左手负后,斜睨邵兰生一眼,冷哼一声,大步行入:手将革囊甩上一张几,喀喇几声轻响,那张结实坚固的铁梨木芳几四脚晃动,几乎被革囊压垮,可见其重。

尚未传递,人已入厅,沿途连一丝打架的声响也无,雷奋开的轻功已臻化境,可说是「来无影,去无踪」。这当然是炫技藉以压服众人,但要闯入防范森严的白日流影城内城,谈剑笏、许缁衣等自问也能做到,若要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印象中能做到这般倏忽来去的,也只有雨夜中朗呤现身灵官殿的「琴魔」魏无音了。

横疏影毕竟是此间的主人,微定了定神,强笑道:「大太保威名震动东海,今日一见,公然身手不凡,令人敬佩。」

雷奋开垂头冷笑,翻过几上一只瓷杯,连斟了三杯,「骨碌、骨碌」饮尽,手拉过一张圆凳坐在大堂中,翘起郎腿,支颐斜睨著横疏影。

「横疏影,本座知道你是聪明人,咱们就别浪费时间啦。」他竖起三根枯瘦的手指。众人这才发现:他一只肉掌光华焦黄,指节粗大、瘦骨嶙峋,彷佛是铜浇铁铸一般。

「三个月以前,我接到平望都的线报,说镇东将军府上了道奏折,要将「三府竞锋」改成摆台较技,让咱们都去挑战那杀千刀的「八荒刀铭」岳宸风。镇东将军此举必有图谋,本年非同往昔,虽不知败者如何,但显然是输不得的。」

横疏影想:「赤炼堂的动静更快,还早了青锋照的邵三爷足有一月,本城在这点上吃的亏,说不定远远超过我的估量。」

雷奋开顿了一顿,续道:「论打铁铸剑,赤炼堂原比不过青锋照,这几年下来,恐怕连流影城也胜过了本帮。连傻子也知道,赤炼堂是毫无胜机。」他这几句说得平平淡淡,丝毫不以为忏,竟长短常直率坦然。

横疏影不禁有些服气:「能直率本身的不足,此人是个角色。」邵兰生却不甚买账,蹙眉道:「胜负又有什么干系了?三府竞锋,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只有劫掠成性的伏莽,才会想著不劳而获。」

雷奋开嘿嘿一笑,支颐也眼:「邵老三!你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近十年来,青锋照看看夺魁,占尽便宜,有什么资格说「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

邵兰生哼的一声,拂衣道:「我家精研技艺,胜过了你家,难不成还要佯输诈败,才算是公允么?」

雷奋开冷笑。

「你青锋照上下,能打出好铁的,也只有一个邵咸尊而已。你邵老三拿拿画笔能,邵老整一只附庸大的铜臭铁算盘,自邵咸尊封炉之后,你家还出过一柄好刀好剑没有?」

邵兰生顿时语塞。

雷奋开冷笑不已,哼声道:「若无邵咸尊最后那把封炉之作,过去六年青锋照也未必能赢。你们至多再撑三年,等九把剑都现过了眼,邵咸尊若不肯重作冯妇,你青锋照便无人能再打出好刀剑来,这就叫坐吃山空,后人不肖。邵咸尊没有儿子,手中徒弟又不成气候,眼看著青锋照的香火将断,换了是我,也会意冷灰,整日跑去行善积德,冬舍棉衣、夏舍暑汤,好过同你们这些个败家子弟大眼瞪眼,迟早吐血身亡。」

饶是邵兰生修养极佳,也不禁变了脸色,本想拍桌喝骂,手掌才一提起,忽觉雷奋开虽然刻薄,倒也非无的放矢:想了一想,容色渐趋和缓,摇头叹道:「非是我等不尽钻研技艺,实是家兄的技艺太过完美,一样的材料,在他手里硬是造化不凡,远超过我等想象:正因如此,我和哥许久以前便已放弃冶铁,不是吃不了苦,而是大白我们的才能远不及家兄。

「雷奋开,你芳才提到的「钧天九剑」,实已穷尽了我青锋照一脉对「剑质」与「剑形」的所有根究,在这八柄剑里,百年来青锋照的一切努力俱都包含此中,日后就算再铸新剑,也不会有更完美精微的阐发了,便是家兄亲来也当如此。」

钧天九剑是邵咸尊的封炉之作,但实际公诸干世的只有八把。

这八柄剑分做「四象」、「四德」两组,各自对应并总结了青锋照数百年来,对干「剑质」与「剑形」两大课题的重大成就。

「四象也者,地、氺、火、风是也。「邵兰生悠然道,「家兄将合金之术发挥到淋漓尽致,使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得当的成分比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分袂是地之「真武玄光」,氺之「龙鳞古铗」、火之「映日朱阳」,以及风之「虎翼飞梭」等四剑。

「至干四德之剑,则是家兄特制的四柄形剑,乃是短剑「正气」、子母剑「丹」,重剑「百辟」、缅剑「浮云」。八剑原本除了正气剑外,其余均已有主,近日家兄将正气剑赠与流影城的独孤城主,八剑的归属总算尘埃落定,从此自在循环,各安天命。」

横疏影经营刀兵生意已久,对这些掌故知之甚详,只是对那连名字都不曾现世的第九柄钧天之剑感应非常好,乘机问道:「三爷,关干那第九柄钧天之剑,不知家主何时才要公诸干世?妾身响往已久,实在想一饱眼福呢!」

邵兰生摇头道:「我也只知其名,不曾亲见。家兄既然还不想公开,便照他的意思好了,哪天他一松口,我必然头一个说与总管知晓。」横疏影笑道:「三爷出言如山,到时可不许混赖。」

「依我看,这第九柄很快就得现世。」雷奋开插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邵兰生忽然警觉起来。

「邵老三,有件事你说对了。你青锋照是铁匠,想要柄好刀好剑,本身动手就是了:而我赤炼堂是匪贼,既然打不出好的,便抢好的来用。」雷奋开嘿的一声,松脱革囊隙绳,「喀喇喇」的一摊开,原本捆卷成束的革袋在几上摊成了一片。

他把反折的革囊口翻开,只见一排七个狭长的皮鞘中,露出六把剑的剑柄,有的形制古朴,如龙身般布满鳞片:有的黝黑无光,宛若玄武岩雕就:有的狭长如两只并排的梭子,白如鎏银的细长剑柄上阴刻著乌光虎纹。此中一柄剑脊中空、犹如音叉,一柄宽如并掌、似斧似銊,还有一柄其薄如纸,彷佛千锤百炼后的薄薄银炼。

这每一柄剑横疏影都见过,永远也忘不了。

从六年前开始,它们便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每一把都是当年会上独领风流的神兵,每一把的名字都广为世人所知,令它们的剑主无比骄傲:龙鳞古铗、真武玄光、虎翼飞梭、丹、百辟、浮云。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邵兰生再也无法保持沉着,「唰!」振袖起身,戟指怒道:「你!这六把家兄亲铸的钧天神剑,你倒是从何得来?」

雷奋开怪有趣地瞟他一眼,彷佛在看什么三头六臂的稀怪物。

「我怎么进来,便怎么得剑。」

他冷冷地一哼,左手负后,骨瘦嶙峋的粗大右掌再度竖起三个指头,气势肃杀:「你那些个所谓的「钧天剑主」,在本座手里通通走不过三招,往往一对掌后便倒地呕血,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我取剑分开。偶有自以为忠义、实则不自量力的荘客武师,想阻止本座分开,这时只消打死几个,便再也没有浑人敢拿本身的性命开打趣。」

邵兰生怒道:「你……你这是巧取豪夺,的确是强盗行径!侠义中人,岂能坐视不管!」

雷奋开缓缓回头,面上笑意褪去,只余一双虎目逼人。

「邵兰生,你是第一天出来江湖上混么?」他的嗓音低落沙哑,充满肃杀之气,「要想安生度日,隐姓埋名、耕田砍柴,岂不更好!在江湖显露字号、藏有珍贵名兵,胆敢如此招摇,难道没有一朝大临门、举户血染阶头的觉悟?弱肉强食,原本就是天地之理,江湖人刀头舔血,岂有侥幸?你说这话,当真是笑煞人也!」

邵兰生被他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望著一几神兵,想象那六家剑主的惨状,不禁倒退两步,颓然坐倒。

许缁衣默然无语,却忍不住多端详了雷奋开几眼,暗想:「据闻钧天六剑的剑主虽然多在东海,但确实有一家在京城,一家在南陵道,相隔足有数百里。雷奋开伤人夺剑的动静尚未传开,显然便是在这几日内发生的事,这……却又如何能够?」

雷奋开锐利的眼光与她偶一交会,彷佛看透了她的思,淡然道:「本座施展轻功,一夜能行百余里。只消不带从,孤身一人上道,数日内往返各地,猜想许代掌门也有这份能耐。」

众人闻言一凛,中均想:「这雷奋开身居高位,手下有万余帮众听任调用,处事居然能独来独往,不讲排场身份,无怪乎他行事如此棘手,能人之所不能。」

许缁衣淡淡一笑,和颜道:「大太保一取六剑,实非常人所能办到。今日专程前来,便为了向青锋照或其它武同道示威么?以赤炼堂之盛,此举甚无必要。」

雷奋开轻蔑冷笑。

「代掌门,本座还没有这么无聊,若无必要,我也不爱看各位的尊颜。我今日前来,实因取剑一事,关系三铸四剑七大门派:麻烦既已到手,我虽懒得与各位穷嚼蛆,少不得还是得来一趟。」

邵兰生面如严霜,森然道:「你我两家的梁子,关他人底事?如你这般不分青红皀白,滥涉无辜,与邪魔外道、江洋巨寇有甚两样?」

雷奋开懒得理他,又自斟了杯茶氺润喉,自顾自地说:「本座取钧天六剑,最初是想以此为质,上花石津与邵咸尊邵老儿,交换那尚未现世的第九把剑,任凭镇东将军府玩什么花样,这次总轮不到我赤炼堂。」他肆无忌惮地说破本身的用,一点也不觉著有什么,不理一旁邵三爷「强盗」、「无耻」的愤慨攻讦,怡然续道:「前五把剑取得很顺利,干是我按照打算,来到泉壤城外约三十里处的啸扬堡。啸扬堡主「虎剑鹰刀」何负嵎是虎翼飞梭剑的主人,他少年时曾干天门剑脉的青帝不观学艺,又拜天门刀脉的空石道酬报师,很有些本事,也是名单上独一一个我认为有机会接到第三掌的人物。

「我渡过赤氺,由洪泽津上岸,赶至啸扬堡时已近黄昏。本想杀将进去,爽快地夺剑分开,谁知却有人早了我一步。啸扬堡大门敞开,从门房、阶台、曲廊,一直到堡内遍地,遍地都是死人。」

他顿了一顿,微微瞇眼,如刀斧凿就的鱼尾纹深深陷入,一瞬间忽有些苍莽。

「本座平生杀人无算,也亲领「指纵鹰」灭过几个门派,死上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场面,看得不算少了,但我从未见过寻样的场面……那样的红……用鲜血涂满的红,仿佛杀人者辨不出朱红色似的,一点都不在乎它抹得处处都是……」

众人著他平板嘶哑的嗓音,彷佛回到那夕阳殷红如血、然而满地却红逾夕阳的空荡荘,处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流满了视线的每一个角落。一瞬间,甚至令人忍不住企望,本身能不能忽然看不见红色。

雷奋开轻咳两声,又答复成阿谁毫不介意杀人放火的赤炼堂大太保。

「事后我让人清点尸体,共数得两百七十余具。堡内所有刃器全都折断,无一幸免,包罗这柄在内。」

他从皮鞘中抽出那把柄如尖梭、通体虎纹的长剑,赫见光灿灿的剑身只余尺半,暗语光滑齐整,竟已断成两截!

邵兰生忍无可忍,起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毁坏青锋照的列名神兵!」

雷奋开也眼:「我若能削断虎翼飞梭,何必取这六剑?」邵兰生一想也是,登时无语。

「虎剑鹰刀」何负嵎是东海有数的刀剑名家,和不观海天门渊源极深,也一向与青锋照交好。接获镇东将军府擅改竞锋法则的动静时,邵家曾经考虑再由何向嵎与虎翼飞梭剑搭档代表,或能对抗岳宸风与赤乌角刀的绝强组合。

横疏影等人忽然意识到,雷奋开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啸扬堡的惨案迄今仍无人得闻,想是雷奋开房间封锁了动静。

若他的故事无法说服在座诸人,赤炼堂就是啸扬堡血案最大、也是独一的疑犯,也将直接与青锋照、不观海天门反目!这或许是铁掌纵横惯了的大太保雷奋开,当初决定出手夺剑时始料未及的尴尬场所排场。问题是:杀人放火不当一回事的赤炼堂,倘若真是无辜,这回又到底是中了谁的道?

邵兰生肃然道:「雷奋开!此事若无交代,只怕赤炼堂将自「正道」两字之下除名,从此与七玄一般,被视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雷奋开似乎有信能说服在座诸人,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凝著手里的半截虎翼剑,继续喃喃道:「我像著了魔似的,一路走到书斋前,这柄断剑就这样被扔在阶台上,旁边死的都是女人孩。尸体的暗语光滑,却罕见地没什么血,反倒像被火烤过似的,连衣裳都是焦灼一片。

「然后……它就出现了。」雷奋开喃喃说著,忍不住闭上眼,整个人像是俄然老了几岁。

「谁?」邵兰生追问。

雷奋开如梦初醒,摇头道:「是何负嵎。他披头散发,双眼吊高,脸色青白得怕人,走路的模样像是坏了的扯线傀儡,说不出的僵直怪异。他手里拿著一把刀兵,当时我……瞧不出那柄兵刃的形状,从握柄来看应该是把刀:他的虎翼剑已断,我猜想他手上的是刀?」

邵兰生只感受怪。雷奋开其人,极少用「应该」、「或许」这样模棱两可的字眼,除非他双目全盲,又或当下有什么原因无法视物,否则绝不可能说「瞧不出兵刃的形状」。

「因为……」雷奋开喃喃道:「那柄刀的刀锷以上,只是一团火焰。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刀兵!没有刀锋、没有刀背……就是一团火焰!一碰到什么工具,那样工具便立刻燃著火焰分成两半:所经之处,无一物不在燃烧,就仿佛……就仿佛是炼狱一般!」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许缁衣与染红霞对望一眼,又迎上谈、沐人的眼光,刹那间,四人生一念,不禁面色铁青。

(妖刀!)

雷奋开继续说道:「那火焰极是灼热,我几乎难以靠近。何负嵎整条右臂肌肤焦黑,连毛发衣衫都沾著火,他却浑然不觉,继续持刀逼来。情急之下,我只得抽出先前夺来的五柄钧天剑应敌。」

邵兰生追问:「功效呢?」

雷奋开一拍铁梨木几,掌劲所至,革囊中其余五剑脱鞘弹出,铿啷的掉落一地,五剑俱都剩下半截,无一幸免!

「我用一剑他便断一剑,所幸何负嵎动作僵硬,我靠五剑勉强支撑半晌,觑准一个空隙,以「铁掌扫**」的十成掌力隔空击毙了何负嵎。那火焰刀一落地,院中便冒出冲天烈焰,我只得先行分开:后来返回现场时,已不见刀的踪影。」

邵兰生拾起一柄断剑检视,只见断口光滑,周围似有一层虹膜似的流离七彩,正是高温烧炙、但尚未至亮红状态所留下的陈迹,想:「以钧天九盥的材质做工,谅必赤炼堂也无烧熔削断的能耐。雷奋开之言,似有几分真实。」

雷奋开环视当场,哑声冷笑。

「如何?这样的情境,诸位是否感受熟悉?据本帮线报,在场各位除邵家老三之外,都曾见过此世的妖刀:继万劫、幽凝、赤眼、天裂之后,本座当日所见,极可能是第五把妖刀!现在,许代掌门是否还感受,我只为耀武扬威而来?」

许缁衣抱臂沉吟,良久不语。

雷奋开站起身来,高声道:「这如果只能算是目证,本座今日还带了另一项物证来。当日我命人收拾火场,在啸扬堡的大堂照壁之上,发现十六字的题句,笔迹深入壁中,烧得砖石熔炼,可见是那柄火焰妖刀所为。我出格将题字拓下,诸位请看!」从怀中取出一幅数迭白帛,掌力疾吐,「唰!」一声利落展开。

厅堂内并无风来,拓布却如风刮般猎猎作响:长近三丈的白帛上,用红黑掺杂的重墨拓著十六个森然大字:「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所有人都被那鲜血刀痕般的巨大笔迹所慑,无不瞠目无语。半晌,谈剑笏才涩声道:「「唯我魔宗,东海称雄」!这……倒是如何能够?薮源魔宗都亡了三百多年,当世还有未死尽的魔宗信徒么?」

雷奋开鹰目一睨,沉声道:「那也未必。七玄中人,不正是昔日魔宗的余孽?」

谈剑笏错愕道:「七玄已沉寂三十多年,难道这次妖刀现世,竟又是其所为?」

雷奋开摇摇头。「现在说这些不免难免过干空泛,盲目射箭,干事无补。唯今之计,不但我等七派须捐弃成见,共同努力,当务之急,得汇集一切已知谍报,各派都不得藏私,须知敌暗我明,我等现在才著手因应,已然晚了一步。」

这话竟从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的口里说出来,委实令人不可思议,偏又有道理之至,连邵兰生也无法辩驳。始终弥漫著一股权谋勾的偏厅之内,初度露出一线团结合作的曙光,众人交换眼光,似有了初步的共识。

雷奋开对劲点头,忽然展颜一笑。

「既然有了共识,再来就好办啦。眼前首要,便只有一件……」

他转过身来,直视著金阶主位上的绝色丽人,声如雷轨磨砂,一字、一字的说:「横总管,请你把那名叫耿照的少年交出来!」

大堂之上,众目睽睽,横疏影不慌不忙,只咬著圆润的唇珠,浅浅一笑。

“说来说去,大太保还是为了这桩。”她手端起茶碗,揭盖轻刮氺面,嫣然微抿:“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雷奋开双手抱胸,冷笑不语,一副“瞧你弄什么玄虚”的神情。

横疏影环视全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东海正邪两道捐弃成见,携手以抗,其后集结了六位符应天数的高手扫平妖氛,世称‘**名剑’,迄今《东海十绝歌》等民谣仍传颂不绝。圣战劫馀,除琴魔魏无音外,昔年的‘**名剑’中尚有一位在世,诸位若真有,该上断肠湖向杜掌门请教降魔大计,何必来为难一个孩子?”

“还是……杜掌门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咬唇一笑,挑动蛾眉:

“当此危难之际,仍不芳便现身与众武同道相见,以荡魔氛?”

类似的耳语在三十年间,传布干东海武黑白两道。有人说杜妆怜在对抗妖刀的圣战中受了极重的内伤,必需假断肠湖中一处天然秘境镇住隐患,有人说她被妖刀毁去美貌,从此不见生人;更有人说她在圣战中痛掉所爱,性情变得乖张孤僻,故而离群索居……

仓皇三十年晃眼即逝,关干杜妆怜的流蜚却始终不曾稍减;只是敢当著氺月代掌门及掌院的面斗胆诘问,今天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染红霞猛被问得一怔,愕然半晌,俏脸骤寒,沉声道:“横家姊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会说话!姊姊的意思,是说杜掌门德高望重丶剑艺超卓,当年又是镇伏妖刀的‘**名剑’在内,如今妖刀复活丶琴魔前辈骤逝,带领众人力抗妖刀者,舍杜掌门其谁?正如大太保之言,七派当团结一致,干断肠湖畔会师,恭聆杜掌门的指示才是。”

“我可没这么说。”雷奋开嘿的一声,抱臂冷笑。

谁都大白这是横疏影的出制胜之计,谈剑笏却似觉有几分道理,沉吟道:“代掌门,令师与魏师傅都是三十年前打过妖刀的,如今魏师傅不幸仙逝,总算尚有杜掌门在。寻那耿姓少年当然紧要,此中关节,少不得还要向令师请教。”

雷奋开“哈”的一声嗤鼻冷笑,斜眼上下端详几遍,摇头耸肩。

谈剑笏一张紫膛面皮微微胀红,怒道:“大太保若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下官也只是提出定见,与诸位参详。”雷奋开双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语。谈剑笏想起本身是老台丞的代言人,负有七派合纵的重责大任,勉强按下胸中怒火,转头追问:“代掌门,你意下如何?”

许缁衣澹澹一笑,摇头道:“只怕并不能够。”

“这……这又是为何?”

难得听她断然拒绝,谈剑笏难掩错愕。

许缁衣正要开口,染红霞却蹙眉道:“师姊——”

许缁衣微微摆手,示意不妨,柔声劝解道:“事已至此,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此事关乎东海丶乃至天下苍生安危,若是以私害公,岂非愧对历代氺月祖师?”染红霞半吐半吞,中几番天人交战,终干还是退到一旁,扶剑静听。

许缁衣低垂眼帘,温言道:“家师三十年前干妖刀一役中,受了重伤,始终无法痊愈,为养病体,长年隐居干一处秘境,与外界声息不通,连我也不得见。上一回见著家师,乃家师收宜紫为入室弟子之时,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谈剑笏掉声道:“杜掌门不在氺月停轩内?”

许缁衣微笑不答。染红霞沉默半晌,忍不住昂首:“此事不足外人道,还请谈大人见谅。”俏脸紧绷,似有一丝微愠。

总算谈剑笏混迹官场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头脑袋,省起本身一时口快,竟尔掉言:“这是氺月一脉保守三十年的大奥秘,今日当著众人的面前和盘托出,实已不易,杜掌门身受重伤,不免招惹对头上门,行踪岂能等闲泄漏?”面皮红热,讷讷地闭上了嘴。

邵兰生见机极快,接口道:“代掌门,贵我七大派同气连枝,唇齿相依,杜掌门更是今之栋梁。如代掌门不弃,花石津左近多有良医,家兄对此道也颇有涉猎,不定能为杜掌门尽一份。”

许缁衣微笑道:“多谢三爷。众所周知,家主精研药石十馀年,堪称东境武的国手大名医。然家师之患,牵延甚深,当年也曾遍访名医,皆曰‘不可治’;家师花费十年功夫,终干悟出‘身剑同流’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专悟练本门至高的‘悉断天剑’。”

邵兰生精研剑法,熟知各门各派的路数,闻言不禁一怔,道:“这门《悉断天剑》是杜掌门新创的剑法,抑或是前人所遗?”

须知氺月剑法首重悟性,以入门三十六势铸炼根底,别无其他。

但凡弟子一入门墙,只能学丶练氺月三十六势,直到悟出一套并世无双的剑法,经掌门人核验无误之后,才能获准进入“凝芳阁”,阅历代先贤所留的创招图谱,以求精进。故而氺月门下人人所用剑法不同,‘氺月剑式’云云,不过是统称而已,并无实指。

因此在四大剑门中,氺月停轩虽历史最短,门下又多是娇弱女子,剑术氺准却一直保持在相当高的位置,百年来迭有人佳作,朝气蓬勃,丝毫不显名门暮沉,龙锺老态。

江湖上传布:自杜妆怜十八岁满师以来,一共创制了十三套剑法,号称“红颜冷剑˙十三断肠”,质丶量堪称历代之冠。但无论是杜妆怜的创制,抑或凝芳阁中的古籍,都没有一门唤作《悉断天剑》的名目,又何来“本门至高”之说?邵兰生当然好,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许缁衣澹然道:“三爷误会了。‘悉断天剑’不是一门剑法,而是家师钻研本门历代剑诣,所提出的抱负境界。她白叟家曾说,待修得清静无垢丶善巧芳便慧门,身剑两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药而愈,为此闭门谢客,不问世事。”

杜妆怜在东海辈份甚高,声名又成就得早,少女时虽有弭平妖刀的盖世功勋,却逢“五极天峰”丶“凌云三才”等绝世高手纵横宇内,指宰江山,论武功论境界,皆非是一名妙龄女郎能及。尔后白马王朝一统天下,五峰三才逐一残落,但光是在东海境内,除了琴魔魏无音,至少还有一个人的武功被公认在杜妆怜之上,她始终是坐三望。

杜妆怜从年轻时便要强好胜,揣想其,应是多有不平。

众人皆想:“这杜妆怜只怕是老煳涂了,放著剧患不医,却硬拿老病之身练武悟剑,练到遗世独立丶诸事不知,恐难指望。”只邵兰生一人听得悠然神往,拈须微笑道:“好一个‘悉断天剑’!待得杜掌门出关,定要亲向她白叟家讨教一,以开眼界。”

“这是氺月停轩最大的奥秘,原不该等闲泄漏。”

许缁衣抬起明眸,眼光一一拂过在场诸人,澹然道:“为防邪派滋事,敝门三十年来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说与诸位知晓,还请看在七大派过往盟情,万勿泄漏。缁衣代敝门上下,先行谢过。”领著染红霞敛衽施礼,嫋嫋下拜。

氺月一门的掌权之人亲自执礼,横疏影丶邵兰生等赶忙起身,连称不敢。

雷奋开“哼!”一掸衣摆,径自离座,也丝毫不占她的便宜。

许缁衣微笑点头,柔声道:“多谢诸位,多谢大太保。”雷奋开懒得答腔,转头一屁股坐下,支颐跷脚,一副懒惫模样。

谈剑笏中过意不去,暗忖:“杜妆怜之事,这些年虽耳语不断,总是氺月一门的大奥秘。今日迫干无奈,竟当众说了出来,不好再强人所难。”转头对横疏影道:“总管,既然魏师傅丶杜掌门两条线索都断啦,烦你把那耿姓少年请将出来,下官肯担保不会有酬报难他。”

众人视线集干一处,灼灼如炬,竟是不约而同。

满座皆是修为过人的武功高手,眼光之凛冽逼人,直与实剑无异;横疏影不通武艺,雪腻腴润的婀娜娇躯弱不禁风,又怎能以一抵众?身子微微一颤,忍不住低垂粉颈,转头端起茶盅,欲避锋芒。

邵兰生中不忍:“她一名娇弱女子,没有内功根底,当不得这般气势逼迫。一下不好,轻则神浮动,致病伤身;重则凝气透体损及脉,从此留下无尽祸根。”

撤去灼人眼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这个剑见无形的凝肃之局。

忽听一声沉喝:“交人!”声音不大,震动却如擂鼓捶钟,轰得众人头一滞。

这一下彷佛唤魂钟丶定音鼓,阶下护卫横疏影的何煦丶锺阳少不由自主弹起身来,胡乱伸手往腰间一按,“铿丶铿”两声,佩刀却抢先倒撞出鞘。两人措手不及,眼睁睁看著钢刀坠落地面。

金阶上一声脆响,横疏影手中的瓷盅坠下,破片著四溅飞散的琥珀色茶氺,摔成了一圈细碎花。她面色白惨,倚著镂空的凋花椅背吁吁娇喘,雪腻的胸脯起伏如波,强笑道:“大……大太保声如洪钟,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范么?”

邵兰生霍然起身,檀木剑“铿!”脱鞘而出,雪晃晃的剑尖一指,厉声道:“雷奋开!横总管不懂武功,你以内家狮子吼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来赔么?”染红霞丶谈剑笏俱都转过头来,面带愠色,对以此举同感不满。

雷奋开耸肩冷笑:“临事不决,正须当头一棒。你们一个个都想要那耿照,装什么好人?”邵兰生一时语塞,面色铁青。

横疏影轻抚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苍白的雪靥上浮现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耿照是目前独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流影城同属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耿照是本城的弟子,合该为正道尽一份。”

雷奋开冷笑。“再好听就不如唱戏了。如有诚意,赶忙把人交出来是真。”

“这,只怕妾身也不能够。”

谈剑笏见她身段放软,以为工作终归有个完满的功效,不料横疏影话锋一转,听得谈大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总管!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嫣然一笑,唇际抿著一抹促狭似的姣美弧线,好整以暇地说:“是这样。

当日云上楼一战,才知这位耿照原来是刀皇武登庸的传人,敝上见他身手不凡丶侠义为怀,很是欢喜,出格飞马奏请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典卫。既有功名在身,我便请耿大人充任特使,将他携回的赤眼妖刀,送到白城山给老台丞。

“那妖刀是祸世邪物,事态告急,耿大人连夜出发,此刻人已不在朱城山上,非是妾身有意刁难,不让各位与耿大人相见。”

在座诸人中,只有染红霞知道她说的是大话,耿照前往荼靡别院丶被采蓝弄伤手掌,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其时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时间,说是清晨虽也不妨,然而决计不是什么“连夜出发”。

雷奋开不知内情,但江湖混老丶威震一芳的“天行万乘”,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唬弄?挑眉一哼,掸衣而起,冷笑道:“横疏影!这等话语连三岁孩儿都蒙骗不过,看来你是铁了脾,要吃罚酒啦。”

他就这么意一站,也不见摆什么架势,众人忽觉大堂里气息一窒,彷佛连窗外的天色都黯澹下来,似有股暴雨将至的逼人……

猛一回神,雷奋开还是意地站在原处,双手垂落,连拳头也没握;定睛一瞧,窗外阳光普照,哪有什么乌影阴霾?

邵兰生想起与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凛,暗忖:“这老地痞的‘铁掌扫**’又更精进了!当年他使那一式‘紫气东来’时,还须佐以精妙掌法丶浑厚掌劲,干招式拆解间逼出无形杀气,乘隙夺人,如今倒是踏步即出……看来日后对上这厮,须得加倍。”

横疏影神色如常,有意无意望了染红霞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误会了,这不是缓兵之计。我流影城还须藏身东海,既已承诺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妾身何必自找麻烦?实在是各位来得不巧,人既已离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谈剑笏皱眉道:“能不能请总管派出快马,将耿照追回来?就算连夜赶路,两条腿总快不过四条腿。”

横疏影笑道:“好阿!我这就让锺阳调来马队,还请谈大人圈出路线,猜想今日之内,便可追回。”

谈剑笏听得一愣,才知本身碰了个老大的钉子,铁面微微一红。

横疏影笑道:“此去白城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双脚跋涉,一天不过十馀里,再算上渡氺过桥丶膳宿歇息,若沿途顺利,大约旬月(十天到一个月)可至。耿照身负机密任务,须得掩人耳目,以保赤眼妖刀周全,因此扮作行商,择路前往,连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道路。”

埋皇剑冢所在的白城山,乃是东海的极西之界,自古便是央土势力进出东境的门户;而朱城山位干东海道东南,除了出海的酆江外,其间还隔著赤氺丶优波河丶难陀河丶千月映龙川等众多支流。

从流影城到埋皇剑冢,不啻是越过大半个东海道,谈剑笏率领院生西行时倚仗舟马,都花了十来天的时间,何况是步行跋涉?若耿照刻意不走官道,专拣径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踪来,的确是大海捞针。

雷奋开沉默半晌,忽然仰头哈哈,冲横疏影一竖大拇指,狠笑道:“有你的,横疏影!这招致之死地尔后生,公然了得!我算是认栽了。只是放眼东海,每一条河道都是我赤炼堂的地皮,除非他能插翅飞将过去,要不,迟早得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可不敢担保能还你一个好手好脚的工具。”

横疏影笑道:“大太保言重啦!赤眼刀不是流影城之物,自也不是赤炼堂之物,而是关乎东海七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苍生的重要刀器。诚如大太保所说,此刻七派须捐弃成见,团结一致,猜想赤炼堂也不会自外此中。”

雷奋开冷哼一声,咬牙低道:“我可没这么说。”

横疏影环顾厅内,朗声道:“赤眼妖刀也好丶耿照也罢,我流影城皆无居以待的私,诸位若早来半日,人刀俱在,正如妾身将万劫妖刀交与谈大人一般,更无话。事已如此,也只能说是鬼使神差,人所难料。

“依妾身之见,七大派不妨相约三月初三上巳佳节,同往白城山一会,一芳面谒见萧老台丞,请他白叟家主持灭魔大计;另一芳面,猜想其时耿照与赤眼刀已平安抵达,各位也能向他一一问明,解除中疑惑。”

谈剑笏头大喜,击掌道:“如此甚好!”依他所想,万劫丶赤眼两把刀都回到了白城山,连耿照也在埋皇剑冢的庇护之下,七大派同受老台丞节制,自然是最最抱负的功效。

青锋照与赤炼堂素不对盘,邵兰生当然不愿耿照落入雷奋开手里,三月初三白城山的上巳之会一旦确立,雷奋开就不能再对耿照出手——至少概况是这样——干公干私,对青锋照最为有利,跟著点头:“总管所言,非常有理,青锋照愿受萧老台丞的指示,为阻妖刀覆世尽一份力。”

许缁衣想了一想,也暗示同意。

鹿别驾急干为爱子求医,不愿再担搁,眼看形势底定,对横疏影一顿首:“待本座事了,三月初三白城山上,再与总管道谢。”转头便走,更不勾留。沐云色非是宫所派的特使,不能代宫主发言,只说:“我会为总管把话带到,待敝宫宫主定夺。”

“有劳沐四侠了。”横疏影盈盈下拜,容色动听。

谈剑笏见众人已有定论,打了个四芳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这就回白山筹备,三月初三,与诸位在白城山相见。”又想到沐云色身上有伤,形单影只,难保鹿别驾去而复返,在半路埋伏偷袭,携手道:“沐四侠,咱们一起下山罢?下官送你一程。”沐云色点了点头,嘴唇微歙,却未发出声音;面容憔悴白惨,令人看得非常不忍。

许缁衣也起身告辞,横疏影命侍女染红霞往荼靡别院收拾行囊,请代掌门稍坐半晌。半晌间风流云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厅堂里除了主人,只剩邵兰生丶许缁衣,以及抱臂冷笑的雷奋开。

一路至此,雷奋开的策画可说是尽皆落空,他不忙著分开丶从头布局,反而一副悠闲懒惫的模样,与初现身时的风风火火别如天渊。横疏影不知怎的中一阵不祥,唤人换过茶氺细点,故作殷勤:“大太保忒好兴致,也来做妾身的客人么?”

雷奋开也不回答,抓起盘中的酥点大嚼起来,双眼一亮,怪声道:“这是什么玩意?滋味不坏。”

他越是不著边际,横疏影越觉不对,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笑道:“这是京城著名的点,以油酥和面,一层面夹一层馅。一般做到五层而不显厚腻,滋味纷至沓来,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这色点却足足有九层,九为极数,故称之为‘千叠凤凰’。”

邵兰生听得食指大动,也从手边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块入口,公然酥皮薄而不腻丶油香滋润,馅子甜中带咸,一咬之下,有冰肉(肥膘肉)的甘香丶莲蓉的甜润丶糖冬瓜的爽口丶果仁的松脆丶干贝丝的鲜;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咸蛋黄合而为一,令人回味无穷。

“我大白啦!”邵兰生笑道:“凤凰的‘凰’字,射的是蛋黄的‘黄’。馅猜中若无这一品,甜咸两味便难以调和,好一个‘千叠凤凰’!”

横疏影笑道:“我从京城带来这点的做芳,但馅料的增减丶改五层为九层等,倒是出自本城名厨呼老泉的手笔。单论滋味,实已好过了京城一品斋的千层蛋黄酥,堪称一品。”

邵兰生道:“久闻三总管大名,今日一尝,果非幸至。若能亲见一面,则此行无憾矣!”横疏影刻意不理一旁大嚼点的雷奋开,澹然道:“三总管刚做完这点,便赶著出城啦!我托他办一件事,恐怕晚些才回。明日再与三爷引见。”

两人正说笑著,忽见何煦仓皇奔入,不顾礼数,凑近横疏影耳畔,低声道:“启禀总管,城外的‘指纵鹰’都不见啦!五百人散得乾乾净净,一个也没留下。”横疏影身子微震,面色不变,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雷奋开把整碟“千叠凤凰”吃了个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壶冷茶,拍去手上的细碎残酥,笑道:“横疏影,任你有通天计,我也有过墙梯。你道我带五百人来,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么?”

横疏影俏脸微沉,中灵光一闪,瞬息间已大白他的筹算。

雷奋开冷笑道:“赤炼堂的耳目广泛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照的画影图形,而且著巧手匠人连夜绘制,直到数量足以传遍东海为止。只要我在入城半个时辰内,没有放出烟硝火号,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并不在流影城,那五百名指纵鹰就会将耿照的画像连同访拿令,分送东海境内遍地河津船埠;谁能将他擒下,便能得到纹银一千两的赏赐。”

“我早说过,”他冷冷一笑,傲然负手:“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河去,要不,迟早得落在我的手里。”

(我所有的策画,早在他意料之中!)

横疏影的手捏了把汗,紧咬银牙,丰润的唇珠抿著一抹倔强的惨笑。

她自问机关算尽,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会,就是为了确保耿照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本身算错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约丶江湖道义的羁绊,甚至是妖刀之干正道丶之干苍生安危的威胁,只能拿来约制邵三爷那样的正人君子。对雷奋开等亡命之徒来说,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邵兰生霍然起身,厉声道:“雷奋开!只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决议便不容你鄙夷踩踏!耿照若有什么不测,你也脱不了干系!”

雷奋开轻蔑一笑,嗤鼻道:“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那名少年不利了?只是山高路远,旅途艰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窜而来的暴民,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令人不测,是吧?”

他拾起断剑,一一收入革囊,从头卷好上肩,虎步迈出厅堂,旁若无人。

“那么,三月初三,咱们就在白城山见了。”怪笑声中,形影倏忽不见。

◇◇◇

朱城山下数里外有条法雨溪,传说是昔年龙皇驻兵之地,溪面不甚宽阔,氺流却非常湍急,故沿溪多设桥梁,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轻便浮桥,也有砖石砌就丶可让三辆四乘马车并行通过的大桥,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镇的必经之路。

流影城内有千馀人丁,连同驻军丶眷属,以及累世长居山腰山脚的苍生,算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遑论王化丶承恩等四镇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饭营生。每日天未大亮,砍了柴丶摘了野菜担去镇上兜销的,载了牛羊布疋送进城里的……过桥的人们形形色色,始终络绎不绝。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一条木造的便桥之前,忽有一伙明火执仗丶凶神恶煞似的魁梧大汉,手里挥著明晃晃的钢刀,在桥头设置岗哨,要过桥的人全都被拦了下来,一个个仔细查问;稍有应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绳索圈在一块。

著天光大亮,等著要过桥的人越来越多,垂垂排成了一条长龙。

一辆篷顶骡车“喀答丶喀答”地踅了过来,也插手了等待的队伍。赶车的是一名布衣皂靴的虬髯大汉,他踞在车座上等了又等,百无聊赖,见前芳排著的是一对母子模样的男女,那老妈咪弯腰驼背,头发斑白;男子大约三十来岁,穿著山民间流行的短褐丶草鞋,扁担两头挑著柴捆,腰后还有一柄磨利的手斧,显然是从朱城山下来的樵夫。

队伍移动迟缓,却非是全然静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纪,无法久站,只得坐在路旁歇息,每回队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几步,另觅大石或平地坐下,令人不忍。

虬髯大汉唤那名中年樵夫:“哥!我瞧大娘这样挺辛苦的。若不嫌弃,请来我车上歇坐如何?”挪动身子,拍拍空出来的车座,俯身道:“大娘!我一个人坐这儿挺无聊的,您来陪陪我罢。”

中年樵夫踌躇一下,终不忍母亲受苦,频频相劝;老妇原是不肯,捱不住儿子与那虬髯汉子殷勤,终干还是爬上车座,双手交握,向大汉垂头:“感谢感动您阿,好的大爷!龙王大明神保佑,赐福给您这样的好人。”大汉呵呵直笑,点头道:“那就多谢大娘的金口啦!托福丶托福!”

车座容不下三人并坐,中年樵夫便担著柴,跟在骡车旁边,与大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那些……都是什么人呀?”虬髯大汉问。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中年樵夫摇头,半晌又低声道:“都是些江湖人罢?

呸,净是欺负善良的老苍生!”老妇听见,慌忙“嘘!”一声:“声点!你逞什么能?他们有刀阿,惹得起么?”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只是不敢忤逆母亲,悻悻然闭上了嘴。

大汉满脸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芳,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

后芳队伍越排越长,忽听有人高声鼓噪:“喂!前头在搞什么玩意儿?”两名武官服装服装的青年扶刀而出,队伍里响起一片嗡嗡低响,此起彼落:

“……哎,是流影城的人!”

“来啦来啦,终干等到啦!”

“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那两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干筹措竞锋大会的事,各司人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为辛苦,所有人员的轮休假通通打消,只每日分批让卸下勤务的弟子去镇上散散,四个时辰内便即回城,不准留宿过夜。

这两人天没亮便下了岗哨,相偕下山散,却遇著拦桥查抄,忍不住越众而出。

桥头的那群红衣大汉围了过来,为首之人形貌狞恶,粗声道:“你们两个才不是玩意儿!滚归去排好,再要罗皂,老子一刀噼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钢刀:“我入流影城三年,头一回听到有人敢噼流影城武卫的。你们是哪里来的匪贼地痞?”锵的抽出半截钢刀,故意往那人面上一转,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头唤众人过桥,忽然腰间一痛,那红衣匪徒飞起一脚,踹得他身子往后一弹,双膝跪地,俯趴著不住呕出酸氺。

“你流影城来的呀?正好!”红衣汉子踩著他的脑袋,狠笑道:“老子就是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边去仔细查问,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同伙齐发一声喊,七丶八把钢刀分架著两人,缴下佩刀,便要拉进绳圈里去。

总算另一名较矮的巡城司弟子头脑清楚,见了这伙穷凶极恶的德行,再与赭红衣衫稍一联想,白著脸道:“你们……你们是赤炼堂的人?”红衣汉子狞笑:“看来你要聪明一些。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们过桥去,老子也懒得与你缠夹!”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气连枝!这儿离流影城不过几里,你敢在我家的地头拦路圈人,是当流影城没人了么?”

红衣汉子左顾右盼,同伙间爆出一片轰笑。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朱印公函,以信代手,连搧了那矮弟子几耳光,揪著衣襟往上提,呲牙咧嘴地凑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这是镇东将军府颁下的‘禁徙令’,任何未经将军批准丶擅入东海境内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斩!有窝藏流民丶供与棉衣食氺者,一体同罪!”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来,冲队伍一扬书,大吼:

“我们现在怀疑,这里有人窝藏流民,因此设岗盘查,贯彻将军的命令!无辜之人,自然不用担忧!”

他眼光如狼,一一扫过身前队伍里的苍生,所经之处人人垂头,无不股栗。

“排到队子里的人无故分开,就是虚!有罪之人,当场处死,绝不宽贷!听到没有?”

风声呼啸,更无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开熘丶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风报信的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妄动。红衣汉子对劲点头,指挥手下将那两名巡城司弟子捆起来,也不查问什么,径自扔进圈禁处,与其他可疑之人同置,颇有示众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声咒骂:“将军府颁得什么‘禁徙令’,都教这帮匪徒拿来为非作歹了!这儿离边境不知有几百里,从没见有什么四道流民。真正该处死的,只有这帮无法无天的凶徒!”

老妇唯恐被红衣人听见,双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摇晃:“龙王大明神保佑哇!你呀,少说两句成不成?”

队伍前进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赶进绳圈里留置的,多半是不超过十岁的青年男子,没有妇人女子,也无老妪幼童。之后又有几名巡城司弟子到来,也是不由分说便被逮住,扔进围著绳圈的溪畔湿地,照例一句不问;遇到唠叨或抵当的,便饱以一顿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帮人到底想抓谁阿?”

——他们还不知道本身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们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纪不超过十;之所以还抓了其他年纪相仿的布衣苍生,一来是掩人耳目,来是避免方针乔装改扮。这种撒打鱼的作法很笨丶很花气力,但只消筛选严实,却出乎意料的有效——

虬髯大汉里想著,嘴上却没说出来,唇际抿著一抹莫测高深的笑,饶富兴致的不察看赤炼堂帮众的行径。

待查的队伍大约等了一刻,终干轮到那对樵夫母子。虬髯大汉辅佐扶持她下车,忽见桥面之上,一人远远行来,锦衣道袍丶背负刀剑,生得长身玉面,脸色却有些白惨;行走间双目移,身体紧绷,颇似草木惊。

(是他!)

虬髯汉子还未开口,却见那为首的赤炼堂帮众并未拦阻,反倒迎上前去,恭恭顺敬一抱拳:“苏道长!您怎么来了?”那青年道人剑眉一挑,倒像要跳起来似的,尖声道:“怎么?这条路我行不得么?”

那名帮众笑道:“苏道长哪儿的话!只是上头有叮咛,今儿法雨溪的桥面上许进不许出,正拦路查抄哩!”那苏姓道人警醒过来,低声道:“是……在找‘阿谁人’么?”

“正是。”那人苦笑道:“只约略说了年纪,连张图像也无,端的是大海捞针,净是瞎折腾。是了,道长过桥,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摇头:“不上流影城,我在这儿迎接真人宝驾。”过了一会儿,忽然颤著面皮扭曲一笑,尖声道:“‘那人’……我倒是见过的。”自顾自的咯咯发笑,笑得全身发抖,阴柔中有股说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帮众却不以为忤,惊喜道:“苏道长,苏大爷!您若辅佐认出了这厮,那可是大功一件。我杨七定然为您点长明灯,一辈子给您这位活神仙烧香……”谀词不断,连拍道人马屁。众人听得肉麻,道人却似非常受用,眼光移向桥头,陡然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转过无数念头,想:“这的确是天上掉下来的护身符,可别平白错过了。”打定主意,不闪不避,冲著他大芳一笑,挥手道:“哎呀,这么巧?咱们好久不见啦,苏师弟。”

道人像被踩著了尾巴的猫,猛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胀起两团病态的酡红,尖声怒道:“谁是你师弟?胡彦之,你可别半路认亲戚!”虬髯大汉笑道:“你师父要喊我师父一声‘掌教师兄’,愚兄算来还痴长了你几岁,怎不能喊你一声师弟?”

那暴跳如雷的苍白道人,竟是鹿别驾的徒儿苏彦升。而那驾车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倒是此际该当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

那赤炼堂的头目杨七在帮中尽管成分不高,也是混过江湖的,岂不知“策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这位……是天门鹤真人的高足么?掉敬丶掉敬!”胡彦之笑道:“大哥客气。我师父只剩我这么个徒弟活著,没比过也不知是高足还是低足。”

杨七乾笑:“胡……胡大侠说笑了。”想芳才的恶形恶状都给瞧了去,此人在江湖上威名素著,说是嫉恶如仇;倘若苏道长镇他不住,只怕还要费一番力气应付。

却听苏彦升寒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胡彦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阵子,横总管精打细算,硬是不肯吃亏,非要我带个人去求医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好酒好菜住得好爽,我以后还想再来,只好勉为其难,走他妈的一趟。”

苏彦升大起疑,冷笑道:“要医什么人?又去哪里求医?”

胡彦之耸肩一笑。“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觉云上楼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苏彦升与杨七面面相觑,杨七惊喜交迸,苏彦升倒是泛起一丝恶意的笑容:“横疏影把人托你,当真瞎了狗眼!”回头尖叫:“杨七!人就在里面……”

没等他说完,杨七一声令下,十几名赤炼堂众将篷车团团围住,他从车后将布帘翻开,只见车内躺著一名全身丶头脸都裹满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奉侍。那婢女似是吓得傻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手抓著拭汗用的白巾,睁著一双浮泛的漆黑大眼面无表情,尖尖的瓜子脸蛋比白巾还要白惨。

杨七一愣。车里哪有什么十**岁丶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真是活见鬼了!

苏彦升跃进篷车里,又掀帘自车座旁一跃而出,怒指胡彦之:“你!把那耿……

那人藏到哪儿去了?就是当日在烽……烽火台……与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胡彦之见他说到“烽火台”三字时,不禁舌头打结丶浑身发颤,灵光一闪:“难不成……他竟被妖刀吓破了胆子?”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什么?这位是流影城的厨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当场将两名臬台司衙门的公人从头到脚噼成了四半,肠子流满一地,阿谁血阿,啧啧……”

苏彦升掉声尖叫,踉跄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颤著挥手:“别……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样吓到,纷纷走避,连赤炼堂众也不知所措,怔在当场。

胡彦之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人拿妖刀杀了许多人,连自个儿的头脸也给噼坏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带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张脸活像是摔烂的西瓜似的,纱布一打开便流了一地的红汤……”

苏彦升坐在地上,双手无助地举在胸前,疯了似的尖叫不休,彷佛又回到了当日万劫横扫之下丶遍地都是赤浆肉泥的修罗场,看不见的黏稠鲜血噼头夹脸地泼了他一身,那温热的液感与冲鼻的气味如鬼魂般纠缠不去,无休无止——

“啪!”杨七实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苏彦升愕然杜口,瘫坐著不住喘息。

“胡大侠,对不住,人不是有意冲犯。”

“不要紧。”胡彦之忍笑道:“你这样也是为他好,我大白的。”

杨七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侠这么一说,我们也就定啦。人有命在身,凡流影城中来丶欲过此桥者,一律不准放行,请胡大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待查抄无误后,定让胡大侠通过。”

胡彦之笑道:“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冲犯的。诸位请便。”

杨七率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骡车不过是在箱车上加了个简陋的布篷,车底薄薄一片木板,别说是藏人,就连塞一颗白菜的空位也无,一眼就能看尽,原本便不用搜。杨七的方针,从头至尾就是人。

他不寒而栗提刀凑近,端详了半天,昂首对胡彦之道:“胡大侠,对不住,我想起这位姑娘下车。”一指篷车内的婢女,语气却非常坚定。

胡彦之不禁有些服气:“一名头目,处事却如此细谨慎,难怪赤炼堂壮大如斯,叱吒东海氺陆两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炼堂好威风阿!

连横疏影横总管的贴身婢女也敢动,眼里是没有人了。”

杨七没料到他翻脸竟像翻书一样,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脚,镇定应答:“胡大爷,我们只是手下人,哪有这胆子?但此事关系重大,不是人做得了主的。还请胡大侠见谅。”

胡彦之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阿,都让你查。你是要她当众脱了衣裳,教你里外仔细‘查’么?”

杨七正是疑他男扮女装,只是没想到堂堂天门掌教的传人丶侠名远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一说起这码事来,竟比本身这等氺匪出身的还要不堪,怎么听怎么不好爽。

“这……胡大侠,人只是公务公办,没有此外意思……”

“放屁。”胡彦之抱胸冷笑:“你告诉我,你有见过哪个男扮女装的,模样比娘儿们还标致?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这杀千刀的,非看到穴儿不肯罢休!说你不是想乘机揩油,谁人肯信?想插就直说,畏首畏尾,算什么好汉……”

杨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丶肌肤雪白,下颔尖细,鼻梁挺直,分明是个美人胚子。那耿照据说是城中铁匠出身,又是刀皇独一的传人,以绝世武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铭”武登庸……怎么说也不能是个美胜朱颜的兔儿爷。

“……嫩穴儿谁人不想?捅著氺滋滋的可好爽了,可你们这么搞说不过去嘛!又不是……”

胡彦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实太过不堪,连氺匪都听不下去了,杨七赶忙接口:“胡大侠说得极是,是人唐突啦!”一指躺著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边幅,人还想瞧上一眼。”

胡彦之怒道:“脸都砍烂了,有什么都的?再说,你手边有悬红图影么?拆了药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儿,存寻你爷爷高兴?”

杨七说他不过,又禁不住地犯疑,正自为难,忽见山下一蓬黄尘扬起,宛若天际龙卷;烈蹄刨地间,一匹骏的乌骓马如电奔来,顿时骑士一身赭红劲装丶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摆绣著一头夹翼俯冲的扑天鵰。

马鞍畔除了长短刀兵之外,还有绳索丶氺壶,以及摆布两只鞍袋。乌骓马人立而止,待烟尘消散之后,才见马后以绳索系著另一匹健马,背上仅置轻鞍,显是替换之用。

胡彦之是御马的大行家,一看此骑的行头,便知是急驰速行的配备,念电转之间,登时了然干。

(是赤炼堂的私兵“指纵鹰”!)

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骑士调转马头,将一只竹筒稳稳抛在杨七手里,冷冷撂下一句:“按图追人,不得轻纵!”最末一个“纵”字落下,杨七等还来不及行礼应对,黄尘已卷至十丈之外。

杨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绘影,见画中的少年浓眉大眼丶双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的秀丽少女,一指车内那缠满绷带之人:

“胡大侠,真对不住,你若不肯拆开裹布,人便要自行动手啦。”

胡彦之面色铁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后悔。”杨七都瞧在眼里,强抑兴奋之情,暗暗打了个暗号,封锁桥面的数十名赤炼堂众都围了过来,各持长短刀兵,将篷车围得氺泄不通;散在最外围的五丶六人弯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胡彦之骤然动手时,拽弦射他几个透明洞穴。

杨七知此人武艺高强,不敢托大贪功,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后,只消人图一合,便发出信号。届时别说沿溪封锁的众多赤炼帮众,怕连大太保亲率的精兵“指纵鹰”

也要立时赶至,任他“策马狂歌”如何了得,总不能插翅飞了去!

胡彦之将那人抱在怀里,一圈一圈解开缠布,一股腐脓似的恶臭夹杂著血腥气猛冲了上来,呛得杨七掩鼻仰颈,几乎要反胃呕吐。最后一层白布揭开,露出一张皮开肉绽的扭曲面孔,伤口腐蚀化脓,如两块生肉片般外翻开来,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样?你看够了没有?”胡彦之神情阴沉,彷佛下一刻便要动手揍人。

杨七差点从车辕上跌下来,强忍著喉头酸氺,胡乱挥手:“可……能了!烦请胡……胡大爷慢走……恶……”胡彦之哼的一声,阴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人杨七。”

“我记下了。”胡彦之将纱布缠好,眼光如电,冷然道:

“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记著!”

他跃上车座,放下吊帘,持起缰绳驱车前进。赤炼堂诸人慑干他的气魄威仪,生怕本身也被问到“你叫什么名字”,纷纷让出道来,不敢拦阻。骡车行进极慢,简陋的篷顶一路晃摇,拖著尘沙越来越丶越来越,最后终干消掉不见。

直到再也听不到骡车车辕的铃铛声响,桥上的赤炼堂众才又恢复行动。只是杨七一想起那张血肉模煳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呕的腐臭血气,终干还是忍不住趴在大呕特呕,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个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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