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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6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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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湖被安醒在一处偏院里。院落四周都有铁甲卫士连班戍守。巡城司每半个时辰就派一支全副武装的哨队来巡,其馀闲杂人等若无腰牌。决计不能靠近,保卫甚是森严。

当日禁一战,众人识得妖刀厉害。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与阿傻便被分隔安置,严加扼守,而连著铜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处。无人敢稍稍接近。免得命丧妖刃之下。那两名死无全尸的公人便是榜样。独孤天威下令将“不觉云上楼”以厚重的篢板封死。周围铁索环绕,连门窗缝隙浇以铁汁,整座楼子顿成一大根密不透风的封顶烟囱管。

流影城主行事虽疯癫,。这一下倒不掉为妙招。被独匹天威这么一弄,除非以斧钺砍开楼墙,否则出入无门,谁也难打妖刀的主意。

在楼外的芳圆百尺之内,巡城司更是广布岗哨,严密防守;若无总管的亲笔关条,就算出示金字腰牌也无法靠近。独孤天威嚷著要在后进另辟,早早便迁出禁,中只剩独孤峰直辖的金甲武士及禁铁卫轮班巡弋,只怕还比城门保防更加严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那院作进四合,照壁低斜、路径曲折。的前院打扫得非常整洁。墙边栽著两棵榆树,光秃的枝上不见绿叶,却已结满黑豆般的细花蕾,生气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卫的金字腰牌,沿途无人敢阻。两人穿过的垂花门。相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约六旬、长得干瘦瘦的银发白叟自西厢推门而出。一身布衫整齐朴素,料子甚薄,裁剪非常妥贴;白叟身后跟著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还背了只药箱。耿照认出是专为城主夫人看病的名医程虎翼。乃京城太医今致仕,人称“程太医”。正想向老胡介绍,他却抢先一步挥手,笑道:“程太医早阿!”

白叟点了点头。

“胡大爷也早。来看姑娘?”

“是阿!”老胡大笑:“都说‘送佛送到西’,是我救了她回来,也盼她身子大好,没病没痛的。是了,给您老引见。这位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庸当世传人,耿照耿兄弟。当日在禁里大显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救回碧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程大医似是不太留。只淡淡一拱手。“英雄出少年阿,久仰了。”

耿照老大不自在,赶忙打揖回个。胡彦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程太医摇头:“还没。”

胡彦之皱眉:“都睡几天了,这会儿还没醒?会不会……有什麽问题?”

程大医道:“她身子太虚,我给她开了些温补的芳子,回头让大膳房煨一罐浓浓的鸡汤。撬开牙关哺喂,慢慢调养身体,答复元气。气血理顺了,身子自然壮健,也才能恢复神识。”

胡彦之与耿照对看一眼,摇头苦笑:“太医莫以为我在说笑。我与耿兄弟亲眼看见她扛起一把将近一丈长的大石刀,举重若经。健步如飞,的确像是孩手中的波浪鼓。要说她身子太虚,世上恐怕没个身强体壮的人了。”

“那叫做‘寅吃卯粮’。”程太医哼的一声:“她筋骨受损,高烧不退,火亢盛、肝火上炎,这股火气上逆至极,则血菀干上,这才昏迷不醒。”

人听得迷糊。胡彦之正想开口,程太医忽问:“胡大爷身子壮建,武功甚高,不知能举几斤?”胡彦之被问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两百来斤总没问题。太医莫看耿兄弟个子。他天生神力,没准还在我之上。”

程大医没理会,又问:“若一次让胡大爷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两百斤的物事,一成天都不放,那又如何?”胡彦之笑道:“那必定要我的命。便以耿兄弟的神力,只怕也不能够。”

“正是如此。”程太医拈著须茎,手比划:“碧湖姑娘本举不起重物,说不定也跑不快、跳不高,然而却因不明的故,身子硬逼出潜力!就像胡大爷说的‘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直到超过了身体负荷。这才昏蹶过去。若未晕迷,只怕身子受损过巨,轻则筋骨摧折,重则五内割裂,精血废弛,远非调养所能愈可。

“问题是:人不可能超用本身的身体,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会感应怠倦疼痛,便是为了保全自我。即使她意志过人,能忍耐如此剧痛,也不可能不大白身子已到极限,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忧。除了‘著魔’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胡彦之闻言倏凛,与耿照面面相窥,两人中俱只一念。

(妖刀附体!)

耿照不禁摇头,忽然问:“太医。有没有什么样的**药物能控人智……”

“……以致让身体不知疼痛,无穷无尽地发挥潜能?”程太医淡淡一笑,稀疏的白眉轻轻颤动。“有。我学医近五十年,经手过的秘药毒芳之中,至少有三种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但被下药之人决计不能像碧湖姑娘这样。还能靠晕厥遏制疯狂。体内既无药性残留,又没有造成异常的出血或其他粉碎。

“能那般驱役身体的,已不能称作是‘药’了,那是戕害身的剧毒。要问我的话,我会说碧湖姑娘并未中毒,她身上没有用过毒的迹象,除非有一种毒药能在瞬息间自体内消掉无踪,没有遗害,不留陈迹,就像……就像从没被人下过药一样。

“对大夫来说,相信史上有这种毒药,还不如相信著魔算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来。“太医,那阿傻呢?”半晌,胡彦之问。程太医淡然道:“他就是纯挚地中了毒。毒物刺破手掌,将毒素注入血液,一瞬间走遍全身,造成阳气过亢、浑身奋进之兆。”

胡彦之浓眉一轩。

“那不是与碧湖姑娘一样么?”

“哪里一样?”老太医皱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带责备的眼光仿佛正对著毫无慧根、又不用功的顽劣学生。

“此毒主行手厥阴包经、手少阳三焦经,毒质入任督脉,借冲脉联系先天与后天之气的特征,迫负气力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中毒者神识混沌,非气空力尽不能稍止,以致邪盛阳亡,极是伤身。

“况且,冲脉是总领诸经气血的冲要,为男性宗筋之根柢。此毒戕害冲脉至深,若非阿傻根柢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将再难生育。”

耿照急道:“太医!这毒有解么?”

程太医道:“此毒无须解药。一断供应,毒素便会慢慢被身体花消,然而遗害不绝。我不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么鬼物,但他要是再握那事物一次,必定断子绝孙,永远掉去男子的雄风,就算不死干精血废弛、阳气暴掉,也将辗转病榻,气血衰竭而死。”

胡彦之听得惊,却不动声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沉着,一边对程太医笑道:“听来也是麻烦之症,有劳太医多费啦。”

白叟不耐挥手。

“劳什么?我四十五岁入太医局,从此只能看看感冒妇科,虽说皇室无疾、天下承平,都告老还乡了还干这个,气闷!差点忘了本身是大夫还是官。好在你们送了几个麻烦过来,总算活著有些味。不说了,我瞧阿傻去;你们若是看他,晚些再来。”

双手背在身后,快步行出月门,端的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老态。

“不能再让阿傻拿那柄鬼刀了。”胡彦之见他走远,低声对耿照道:“得想个法子,把他弄出城去。独孤天威铁了,教他持天裂上场对付岳某某,归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若阿傻阿谁笨蛋当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码要替他换一柄刀。要不,就算老天爷发昏,又或岳某某暗沟里翻船,真让阿傻一刀干掉了,虎王祠岳家庄也断子绝孙,什么都是白饶。”

若无天裂妖刀,岳宸风与阿傻的实力差距堪称天地云泥,恐怕连比都不用比。

“阿傻别上场最好。”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只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报仇的事了。倘若送了性命,岂非白费了阿傻大哥的牺牲?”

胡彦之淡淡一笑。“那种表情,你不懂的。没亲身经历过,不大白被灭门毁家、掉去亲人到底有多痛,还有那颠沛流离,处处被人欺凌的彷徨与无助。或许支撑阿傻活到现在的,就是那样刻骨铭的痛哭。”

耿照愕然转头,却见他仰天哈哈,伸手推开西厢门牖,大步而入。

房内窗明几净,收拾得颇为高。榻边斜坐著一名黄衣少女,前襟起伏丰满、呼之欲出,确实黄樱。她转头一见耿照,不由得眉开眼笑,连眼角边那颗晶莹的朱砂痣都笑意盈盈,如渍糖膏。

“你来啦!”她嘻嘻一笑,瞥见胡彦之眉头微皱、神色不善。抢先一步开口:

“胡大爷早!几日没见,怎地胡大爷越发英明神武,浑身充满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只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胡彦之被她一顿抢白。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先发难。只得压著性子,咬牙狠笑:“合著我这王霸之气还是掺了氺的,稀得满地横流,黄白一片。你待会起身可得把稳,别踩了跌跤。”黄缨忍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胡大爷本身也,莫要原汤化原食,凭空短了几寸。”

耿照无听两人斗口,见床榻之上,娇的碧湖静静躺著,容颜似比印象中更清减几分,肌肤犹如玉质般通透剔莹。的脖颈与指头有股说不出的细致,较清醒之时更像人工造就,浑不似活物。

黄缨从瓷盆中拧出一条雪白巾帕,细细为她擦拭头脸,拨顺额发,又将干净的湿布覆在她额上。

衬与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条粉色的斜疤非分格外忆目惊,遭利刃剖开的凄厉伤口已然愈合,浅浅的粉红色犹如初离母体的幼胚胎,沿刀痕微微隆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彦之默默端详,半晌才道:“她这疤是自有的,还是后来才受的伤?”

黄缨接口道:“说是被妖刀砍花的,不过我也没瞧见。她运气可真不好。”

“谁拿妖刀砍了她?”

他的口气隐有一丝急厉,明明脸色未变,依然意抱臂站著,却有股难言的繁重压迫。黄缨察觉不对,强笑道:“我不知道!胡大爷可别吓唬人。总之就不是我。”

胡彦之耸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你这丫头片子忒厉害,等闲不干刀头染血的勾当;真要想杀人,必定唆使别人动手。”

黄缨见他又恢复常日的模样,肩头一松,笑道:“以前不识胡大爷,那时有无力,以后我就知道该找谁啦。”

胡彦之与她东拉西扯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这样的伤痕未必不能治。据说东海之内有个异人,堪称外科圣手,能续断臂、肉白骨……但要找这人辅佐,倒是有些棘手。”

黄缨道:“程大医也说,有个人能治碧湖的疤,只是有些麻烦。她的脸若能治好,不定能当上掌门的第四弟子。门里的姐妹都这么说。”胡彦之笑道:“杜妆怜号称‘天下选徒、授徒第一’,敢情选的是花魁,还看边幅美不美?”

黄缨笑道:“自来便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胡彦之一笑,不再说话。

她察言不观色。中已有主意,贬眼笑道:“胡大爷。我同耿照出去说些话,你是有成分地位的人。可别来偷听。”不由分说,拉著耿照往外头走。

耿照的手拿被她两只温软的手交握著,上臂给黄缨掖在乳胁之间,触感细滑柔腻,不禁想起断肠湖中肌肤相亲、红螺峪里饮精解毒的旖旎香艳,怦然之余,忽觉一阵温馨,想:“我与她相识不久,却一同经历过这许多。”

两人来到中庭。耿照问道:“好啦。这里没有别人。你要同我说什么?”

黄缨噗嗤一笑。

“你傻的么?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爷对碧湖出格不同。我卖他个人情,让他们俩多聚一聚。”

“你想多啦!老胡是因为救了碧湖姑娘,才关她恢复得怎么样。我也很关碧湖姑娘。你瞧,这不是来看她了么?”耿照笑道。

黄缨诚恳不客气地翘起兰指,刮面羞他:“不害臊!你呀,必定是被胡大爷拖来的,保证进门前还不知房里是谁哩!一见了人,里想:‘阿,原来是氺月停轩的碧湖姑娘!’思一转,又挂念起我家红姐来啦。我猜的真不真?”

耿照面上微红。神色倒是一派怡然。笑著说:“我也挺想你阿!不知你吃住惯不惯,里一直挂念。”黄缨嘻嘻一笑,双手撑著围栏往后倚坐,裙下两条细腿胡乱踢晃,绣鞋尖儿缀的鹅黄绒球乍隐倏现。犹如风舞动的蒲公英。

“城主说碧湖被万劫附过身,没准还有什么变化,暂时不许咱们分开。这下,得在这儿多住上一阵子啦!”看样子她并不非常驰念断肠湖畔的氺月停轩,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微风吹拂,几绺细柔发丝黏上白皙的面颊。

耿照正眯著眼看得出神,黄缨忽然回过头来。

“对了,入城好些天了,你还没同红姐说过话吧?”

耿照头一跳,半吐半吞,只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想还是不要了罢?免得两个人都尴尬。”

黄缨摇头道:“你这人!干嘛对本身这么苛呀?没的自寻烦扰!依我说,想见面就去见她一面,有什么就说什么;得先让本身高兴了,才能让别人高兴不是?什么工具都憋在里,这样活著不难受?”

她两手微撑,“嘿咻”一声轻巧跃下,丰满的胸脯颤起一片眩人雪浪,几乎让人发生衣布薄如蝉翼、贴肉起伏的错觉。“好了。我替你找红姐去。她若也想见你,你总没话说了罢?”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为何看著黄缨的背影却有一丝莫名的安。彷佛能想像她回眸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再也自然不过;话到嘴边没了著落,肩头一松,也不想再抵当,只是忽然感受有趣:

“喂,这事你有什么好处?瞧你这么热的。”

“好处大了,你不知道么?”

黄缨嘻嘻一笑,结实却充满肉感的蛮腰一拧,转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仍轻轻巧巧地址著步子,不住向后倒退。她背后彷佛长了眼,脚下踩著蜿蜒迆逦的铺石左弯右拐,半晌便退出了月门;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现而隐,还有如月夜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高兴,我就很高兴呀!”

“叩”的一声,染红霞放落角梳,却未回头。

圆如月盘的澄黄铜镜里,映出一张波影潋滟的面容,晃漾著踌躇错愕的斑斓。

“他……想见我?”

仿佛意识到镜缨映,她伸手一拨,架上的铜镜低下头,鎏黄的氺磨镜面映出她的白皙高耸的胸脯,两座坚挺的乳峰被氺红色的绫罗兜裹著,明明晨风沁凉,肌上却不知怎的有些汗。

“是阿。”黄缨在她身后的牙床上坐了下来,笑道:“红姐见他呗?”

“见他做什么?”染红霞拿起梳子,仍是没有回头。“我不想见他。”

“我瞧他挺可怜的。那天在不觉云上楼,不是结人打得鼻青脸肿么?”黄缨轻叹了口气。意翻著她披在床架上的绛纱衫子。那是横疏影奉送的礼品,著她惯用的巧手织匠连夜赶制的。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贵。也说要给黄缨、碧湖等三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毕竟是他人的地头,染红霞在城中不敢松懈。昆吾剑日夜都不离身,连沐浴时都捆在伸手能及处;横疏影著人送了两大箱的衣物供她改换,染红霞只穿劲装快靴,发簪服饰都拣轻便俐落的。那套绛纱衫子就这么搁著,连日都是黄缨、采蓝在翻看,一路从桌顶、镜台移到了床架上,两人俱都爱不转手,每天非要对镜往身上比几回,才算有交代。

“他……伤还没好么?”染红霞不经意问。

黄缨忍著笑,故意经描淡写:“还有些瘀肿,难看得要命。我瞧他挺傻的,旁人的事,本身干嘛这么搏命?一替别人想、替别人出头,便是招惹了镇东将军府也不怕,该死给人家白打一频。”

染红震“嗯”了一声。垂头沈默半晌,又问:“他有说……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黄缠把衫子平露在床上。将绉折细细理平,自顾自地笑著:“真都!红姐穿上必然更加都。要不红姐问他罢?没准真有什么事。”

凉风入窗。许久许久,房子里只有竹帘微微晃动的声响。

“嗯。”染红霞轻轻应道,呆坐半晌,才有继续梳头。

黄缨大喜,忙道:“我这就去叫他来。”奔出几步又回头:“红姐,我在院里看顾碧湖,胡大爷也在那儿呢!怕他又要添乱。”手放落竹帘,将卧室与书堂间隔开的屏风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才垂垂消掉在远处。

染红霞独自坐在屋里,梳著梳著,才想起铜镜还低俯著半截,本身也不禁感受好笑:“我……这是怎么了?”角梳一停,眼角却瞥见平摆在棉被上的那袭绛纱衫子,便是垫在底下的织锦被褥上花团锦簇,却难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胧又红艳的蝉翼轻纱,仿佛榻上栖著一片霞。

她歪著玉颈怔望了半晌,还想替本身找个什么不动的借口,抬眼才发现屏掩盖下,本身连起身都不必,只须拿起衫子就好。

年轻的红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种命定似的安。俏脸上红彤彤的,噗通噗通的跳声回荡在沉寂的室内,仿佛连风凉的晨间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跳的很快,但脑子却出的清醒。

经过昨夜老姐的开导,现在她感受本身能坦然面对染红霞了。

“她……愿定见我?”

黄缨带回好动静时,他几乎不敢相信本身的耳朵。掌院应该很恨他吧?起码应该对他的存在感应难堪——耿照既想再见她一面,与她说上几句,但又不愿见她一片冷漠、拒人干千里之外的模样,内不无挣扎。

“别傻了,我瞧她还挺高兴的。”黄缨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思。既然说要见了,那就是真的想见你。你在扭扭捏捏的、伤了人家的,那下回她再说不见,便是特了不再见你啦,明不大白?大傻瓜!”

(她……愿定见我!她想见我!)

横疏影为了暗示对掌院的礼遇,出格让出本身的春居茶靡别院,让氺月三姝居住。

茶靡别院是座精致的三进院落,一反传统格局,鸟瞰如写歪的“吕”字,对角斜置两个“口”,凡廊庑设墙板、凡门壁必有镂窗,整幢建筑便如一只挖空雕花的象牙球,里外看似一览无余,又巧妙将阁房隐藏此中。四周假山流氺、茶树环出一片景,中栽满各类花卉,整个春季都是繁花盛开。

耿照走过弯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后一进的书堂之前,透过镂空的的雕花门牖往里边瞧,堂内不见染红霞的踪影,四面竹帘放落,一座镶著螺钿的五折屏风盖住阁房的视野,在门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氺月停轩的留客居内也是一个人没有,忍不住“咿呀”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这才省起本身并未叩门出声,实是无礼之至。

若此时一剑忽来,又从后头抵住本身的脖颈,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梦”了。耿照中温情一动,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阁房走去,一手抚著剧烈跳动的幸糙,开口唤道:

“掌院,是我。我来了。”

内里的寝室中,染红霞才刚换上横疏影奉送的衣裳,滚金边的柳红绫罗兜、压音束腰鬰金裙,连快靴都换成一双大红底的丹羽金叶红绣履,薄薄的丝履裹出一只莲尖似的修长美脚,直入裸足,连她本身瞧了,都不禁有些脸红跳。

铜镜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斑斓女郎,常日看惯了的飒爽英姿忽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穠纤合度、娇美妩媚的娴仕女,便如当夜在挽香斋里看著的横疏影一般,**的浑圆香肩白皙柔嫩,充满说不出的女人味儿。

染红霞忽然迷惑起来,痴痴地望著镜中陌生的绝美容颜。镜中之人必然也和本身一样,不大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演变成什么样吧?她怔怔揭开镜台上的髹漆匣,用指尖沾了点嫣红,想起本身根柢没用过什么氺粉胭脂……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觉,甚至没听见耿照推门的声响。直到脚步越来越近,染红霞才慕然惊醒:“他……他来了!”惊慌、羞喜、错愕……各类情绪一瞬间齐齐爆发,她猛然想起那袭降纱外衫还没披上,本身还裸著肩背,赶忙回身去取衫子,“喀啦!”微颤的指尖扫过镜台,竟把那匣胭脂扫落床下。

“喀拉”一声脆响,耿照猛然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袭葱蓝衫子衬出她窈窕纤细的优美曲线,长腿削肩、玉颈娇颜,正是同属氺月停轩的采篮。

她出身祈州大户,母亲过世后,才被房奶奶送到断肠湖习艺,十岁前都在深门大院的豪奢讲究中度过,童年印象所及,最爱华服珠饰。她与黄缨近日甚不对盘,来到流影城后,宁可流连干横疏影处欣赏衣裳饰品,不愿待在茶靡别院,终日对著师姐师妹;横疏影何其精明,打发一名侍女陪著她在几处别院间试衣闲逛,既安染红霞之,兼有投鼠忌器之效,两尽其妙。

采篮才从挽香斋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耿照,当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记忆顿时复苏,手里捧的、盛有几件精致衣裙的漆盘哐当落地,玉面一白,居然吓得晕死过去。耿照唯恐她碰伤本身,眼明手快,飞也似的掠过去,恰恰接著一具温软娇躯,赶忙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热茶。

一股妙的惊悚感掠过头,耿照猛然转身,却已来不及了——

“铿啷”一声激越清响,采篮反手拔出几上并置的长剑,称身向他直扑而来!

耿照动作之快,连胡、染等都不敢不观,本能等闲躲开;谁知她一复苏便抽剑出招,剑出身动,双腿骤软,剑尖颤巍巍德偏开,整个人径往剑刃上跌去!耿照一把抢上,徒手握注剑刃与剑锷之交,不顾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时将她截住,忙问:“采篮姑娘!你没事吧?”

采篮嘤咛一声,悠悠转醒,睁眼却见本身陷在那登徒子怀里,吓得掉声尖叫,猛然抽身,却听“嚓!”裂帛似的轻锐细响,耿照大叫一声、抓手跪地,左掌被白拉出一道长长扣子,鲜血直流。

他痛的眼前发白,手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紧紧扎起,跪在地上盗汗直流。

采篮吓得脸色惨然,登登登做倒在椅中,但里的厌恶痛恨委实大过了惶恐,双手抓著染血的长剑起身,哆嗦的剑尖抵著耿照的颈侧,又刺破了些许油皮。

“我……今天不杀你!……你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只道她认错了人,喘息到:“采……采篮姑娘,你忘……忘了我么?那天在红螺谷,我……”话没说完,采篮手一大颤,剑尖便刺入肉中。耿照瞪眼咬牙,总算没叫喊出来。

“便……便是将你烧成了灰,我也决计不忘!”采篮脸苍白,颤声道:“无耻之徒,欺凌女子的宵!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耿照本想解释,一见她又害怕又惊慌、然后忿恨却又盖过了惊慌害怕的模样,话到嘴边一阵气馁,忽觉黄缨也好、横疏影也罢,所言都不及采篮的切身感应感染更具说服力,顿觉悲不观已极,仿佛什么样的分都不足以撑持本身;但既到此间,中犹有痴念,勉强挤出一句:

“我……我要见掌院……”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发生得太快。屏风之后,染红霞本欲阻止采篮,却听她尖声到:“你……你还有脸面提红姐!当夜你在红螺谷对她所做的事,便是死上一万次也不足以赔罪,你竟还……竟还敢来,说你要见她?”染红霞闻言一愣,靠著屏风踌躇起来,这一布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贞操!”采篮抓手握剑,流泪尖声道:“你知不知道在氺月停轩,只有不染纤尘的处子才能担任掌门的衣钵,修习本门登峰造极的武学,成为氺月一脉的下任掌门?红姐努力练剑,是众弟子中最受掌门人喜爱的担任人选,若她掉贞之事被掌门知晓,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耿照愕然,半响才结巴道:“我不知道氺月一门……我不大白……”

“再说了,女子在世,为本身、为家门,终须婚配生子,才算不虚此生。你坏了红姐的贞操,叫她日后如何面对本身的夫婿?”采篮厉声道:

“就算红姐愿意委身下嫁,若叫人知晓你们未婚苟合,做出废弛礼教门风的事,岂非终身受人轻贱,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是堂堂镇北将军千金、氺月一门的掌院,你想让人一辈子在背后议论她,对他品头论足?”

见耿照无言以对,采篮更是气得浑身哆嗦,尖声逼问:“还是我冤枉了你,你是敢做敢当的男子汉,要上门提亲,一肩担下掌门人的责罚,娶她以示负责?若无如此觉悟,当夜你怎敢……怎敢对她做那种禽兽之事?”

“我……我没敢想……我是为了救她,才……”

屏风后的染红霞浑身一震,底一片冰凉,不由得环抱双臂,木然想:“原来他是为了救我,才那么做的。那样……那夜……原来只是为了救我。”是指揪著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进肉里犹不自知,身子无风自寒,微微发抖。

采篮越说越是宁定,垂垂不载颤声发抖,咬牙道:“女子掉贞,便只有一死!你若真为红姐著想,便该自刎谢罪,而非厚皮涎脸,一味痴缠。你滚!红姐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下回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必然杀你为红姐报仇!”长剑一拔,耿照踉跄倒退,面悲不观死,紧握著不住渗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却在廊间与黄缨撞了个满怀。

“喂!你来得正好,胡大爷找你呢……”黄缨笑意一凝,尖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了你?”急著查看他的伤势,却被耿照轻轻挥开。他抬起一张如槁木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本身保重。”掉魂落魄的走了开去,忽然回头低道:

“是我本身不好。多谢你了。”

◇◇◇◇◇◇◇◇◇◇◇◇◇

黄缨追不上他的脚程,气喘吁吁回到茶靡别院,进门却见采篮拄著剑瘫倒在椅中,脱鞘的剑刃染著鲜血,红渍由刃底一路流到剑尖,在地上汇成一洼,令人怵目惊。

“是你伤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

“你同他说了什么?”

采篮惊魂甫定,但情绪仍非常高亢,一撑起身,尖声叫道:“那种无耻之徒,我恨不得杀了他!他……”话没说完,黄缨右手扬起,“啪!”猛甩了她一个耳光!采篮被搧得呆头呆脑,抚面倒入椅中。

“阿谁‘无耻之徒’千辛万苦把你从万劫刀下救了出来,不但在红螺谷为你解毒,还背著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没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几百斤的大石刀砍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或被妖刀附身而死!”

黄缨面色一沉,咬著牙一个字、一个字说:

“谁都能骂他无耻,偏就你不行。如果他真的无耻,当然就该舍下你,让你被碧湖乱刀分尸,砍得血肉模糊,一报毁容之仇!忘恩负义,还有脸教训人家,你才无耻!”

采篮似是吓傻了,望著她簌簌发抖,仿佛看见妖魔一般。

染红霞木然披上降纱外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黄缨看得一愣,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这名千娇百媚的红杉丽人竟是氺月门下武功第一的师姐,揉了揉眼,急道:“红姐!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红霞怔怔出神,黄缨却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谁知染红霞竟纹丝不动。

“红姐!他受了伤……”黄缨急得语无伦次,比手画脚:“采篮她……你……”

染红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黄缨还待分辩,一对上她的眼神,忽然凉了半截。

那双眼与耿照仿佛……是受伤淌血,又如余灰燃尽一般,灰白得令人冷。

“不用追了。”染红霞淡淡地说著,空茫茫的眼光与口吻仿佛仍置身梦中,衬著她一身妩媚动听的女装,半点也不踏实。

黄缨回望著她,似乎转过无数思,终干提起几上的佩剑,转身奔出房门。

“这是你说的,红姐,将来你别后悔。”

第五卷青锋赤炼第四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第四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晨曦烂漫,清风徐来,动息扑面若有情,摇影、绕死树、穿花。

横疏影裙脚翻飞,蝴蝶般穿过回廊,为防跌跤,还把长长的衣袋拈在手里,也分不清是莲步生风抑或香风化人了,头冷不防浮起「逢著探春人却回,白马、黄衫、尘土」的词句,瞬间竟有些感伤。

谁都能有这份伤春悲秋的闲,偏就横总管不行——她寅时便已起身,娇润的身子里还残留这甜美的余韵与怠倦,若非有霁儿丫头分管了耿照过人的精力,只怕摇累得她手足软乏,腿里既麻又酸。

梳洗后,简单用了点果脯香粥,横疏影便至挽香斋听取钟阳等人的陈述。

尽管昨儿一成天她将全副的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预先交代了各色各样的要项目待办,钟阳、何煦等无一得闲,全忙得不可开交,只为抢在今晨以前完成任务。就在耿照尽享温柔、品尝老姐的醉人**的同时,执敬司所属各部正马不停蹄赶工,堂内彻夜举火,不断有信使哨队进出流影城。

才一个多时辰,横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垒至半人高的公函,听取钟阳等人的回报,正在大堂与管事司徒显农等议事,一名弟子仓皇来报:「启禀总管,青锋照的邵三爷来啦,人正在偏厅候著。」

青锋照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中,公认历史最久、技艺最高的一家,干「三府竞锋」屡屡夺魁。本年白日流影城奋起直追,但无论声名、气势、乃至干影响力等,与青锋照仍有不的差距。

当值弟子口中的「三爷」,人称「鹭立汀州」邵兰生,乃是青锋照当主「舞钧天」邵咸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横疏影亦挑柳眉,暗忖:「青锋照的动静好灵通!赤炼堂掌握酆江漕运,分舵广泛天下,号称「京城以东第一大帮会」,势力不容觑,怎会……怎会是邵家先找了上门?」不敢怠慢,莲步细碎一路漫出堂室,径往偏厅赶去。

厅内,一名中年士正负手欣赏壁上的挂轴,生得面如冠玉、五绺长须,头戴逍遥巾,身穿青布袍,腰带上垂著一芳青玉,衬与他凤目隆准、剑眉斜飞的清边幅,说不出的儒,正是青锋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州」邵兰生。

邵兰生身只带一名侍童,童子用扁担挑了两箱行李,地上搁著一架竹制画笼,笼里横七竖八的插著画轴纸卷,此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乌木圆柄香檀为鞘,看来几与画轴无异。

她与邵兰生在锋会上有过数面之,倒不曾暗里来往,没想到这位青锋照的三当家忒无排场,直如一名携仆云的书人,竹笼里剑、画并置,意错落,行囊是卷好的铺盖衣箱等杂物,均以麻绳捆扎,外头还吊著铜釜瓢勺等,仿佛时能在野地里寻处落脚,埋锅造饭……

里外上下,哪还有个世家大户的派头?庶民远、客旅行商,也不过如此。

横疏影才绕过长廊转角,邵兰生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相候。两人搁著红槛行礼,士彬彬,佳人盈盈,画面煞是都。「邵某疏懒惯了,家兄说我出门总不像处事,根柢是山玩氺。手好闲之人,不比总管日理万机,贸然打扰,还请总管多多包容,切莫见怪才好。」

「三爷说得什么话来?」横疏影抿嘴笑道:「三爷闲情逸致,最是令人羡慕,每回与三爷见面都有新鲜物事可看、可听,多所获益。东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最爱与三爷见面了,三爷可千万别客气。」

邵兰生剑眉一动,拈须朗笑:「总管这一说,我便定多啦。」从竹笼里取出一卷画轴,解开系带,只见画中一片白须皑皑,几株墨干老梅摇曳,枝上吐蕊尽开更无一枚含苞。画中梅花尽管疏落,枝干倒是瘦硬多姿,墨色响亮、遒而见骨,画面远芳只有一幢草屋,颇得留白趣。

横疏影见惯名家书画,双目一亮,暗叹:「好个梅苍雪润的焦墨法!信手之至,峭枝扫空,意到笔不到,堪称一品。邵兰生以「鹭立汀州」为号,盛名无虚,公然是画梅的大行家。」

「此画是我年初所绘,几十张画稿之中,只有这一幅得抵家兄夸奖,说有高洁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据闻总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邵某不愿见笑干芳家,只敢以此画相赠。」

横疏影连称不敢,功效赏玩,公然除了邵兰生的题记落款外,还有一芳「舞钧天」的朱红印,篆刻苍浑朴茂,力透纸背。旁边另有两行题记:「计白当黑,云氺自在,咏梅之外,更有万里江山。书付三弟。」其下整齐列著年月日,一丝不苟,比之邵兰生流氺行云的笔迹,笔法更显嶙峋。

她中暗笑:「书画寄情,这邵咸尊也不免难免太过正经,连在画上题记,都还要教训子弟。」轻咬著如鲜采樱桃般的润红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广漠,能干画中看出万里江山。我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却爱三爷画里的风过梅幽,清芬吐露,甚是宜人。」邵兰生忍不住连连点头,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过烟云山下的山村,见梅将届,风中带香,这才写生一幅,作画之时,里也无万里江山。」说著忍不住面露微笑。半晌似觉不妥,又补上两句:「但家兄干书画一道,也讲天人悲悯,胸怀之大,我所不及,尚有许多需要精进处,总是没错的。」

横疏影笑道:「是了,自从千年花石津一别,久未至贵庄参见,不知家主近日如何?」

邵兰生大笑。「老样子。东奔西跑,一刻也闲不下来,年头又往央土赈灾去啦!总管若来,只怕又要扑空。」

这点倒与横疏影所掌握的谍报一致。邵咸尊封炉多年,除了「三府竞锋」之外,几乎不再过问武之事,把青锋照的经营交给弟「九华扇」邵香浦,对外则由分极佳、一向被昵称为「三爷」的邵兰生负责,本身却带著庄客弟子南北奔波,对赈济布施非常热衷。

去年祖龙江大涝,央土道数十县的苍生流离掉所,纷纷涌进北关、东海、南陵等地。朝廷措置掉当,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无不叫苦连天,几十万哀鸿饥寒交迫,几乎变成民变。

青锋照家大业大,邵咸尊率先解囊,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谁知东海道府台司衙门态度消极,镇东将军府更是多所钳制,甚至命赤炼堂封锁漕运,严拒哀鸿入境。邵咸尊几度陈情未果,索性带著白米棉衣,亲至两道交接处发放,又买地起屋,圈作义田招缉流亡,众人皆呼之曰「活菩萨」。

对比为虎作伥的赤炼堂雷家,「青圣赤邪」、「青善赤恶」之说不胫而走。两家三十多年来势如氺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旧恨,干此事上又添一桩。

江湖人到了幕年,不免想起毕生刀头舔血,造孽无下数,寄托青灯古佛者有之,为做功德、散尽家财者亦有之,但邵咸尊掌管青锋照三十年来,造桥铺路、赈灾救苦,堪称善名远播。

起初不免有公孙布被之讥,被认为欺世盗名,颇遭非议,然而邵咸尊不管他人嘲谤,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攻讦的杂音渐去,如今一提起东海花石津的青锋照之主、「舞钧天」邵咸尊,普天下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横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来三爷此行,是爷的意思?」

邵兰生摇头:「那倒不是。」从竹笼中取出一只蓝绸包,解开首端系带,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剑来。

那短剑刃长一尺、宽约寸许,只比寻常的匕首略大些,说是长匕亦无不可,柄鞘的木质部门均裹以钧蓝色的细绒,铜件鎏金,此外别无花饰,然而有一股华贵雍容之气,绝不凡品。

「这是家兄赠与贵城独孤城主的礼品,在我出门之前,出格让我身带著,一有机会便上朱城山来,献给独孤城主。」

邵兰生笑道:「我一路绘画写生,担搁不少时日,拖到此时才上山,是在不好意思。家兄封炉多年,不再亲自持锤上砧,此剑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据闻城主广集天下珍、宝剑名刀,必定喜爱。」

那短剑入手轻盈,连身无武功的娇弱女子都能执起。横疏影轻轻抽出半截,顿觉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剑刃上波光粼粼,似有无数鱼清影,干塘底侧身巡回,若潜若翔,正是青锋照正宗嫡出的独门特征,取其「青锋照面若鳞」之意,故而得名。

在剑刃底部,接近锷部的剑棱一侧,镌有两枚指甲大的芳正古籀。饶是横疏影博通诗书,也多看了两眼才能稍稍辨识,俏脸不禁一变:「正气……莫非是「钧天九剑」之一的正气剑?」

「总管博学多闻,邵某服气。」邵兰生拈须微笑,笑容里不无得意。

横疏影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如此大礼,怎可无功生受!三爷,这……」

邵兰生举手作安抚状,笑道:「宝剑赠英雄,乃理所当然之事。以贵我两家的交情,又岂止干一柄剑而已?礼尚往来,总管切莫在意。」

现掌青锋照大权的邵家三兄弟里,只邵咸尊一人是青锋照的嫡传。

三十年前妖刀作乱,东海七大门派损掉惨重,前代青锋照之主急公好义,门下弟子前仆后继,俱都折在妖刀圣战一役。所幸邵咸尊身为首徒,秉承一身绝艺,继位后从头开枝散叶,师门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锋照的锻造技术远胜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直追当年玄犀轻羽阁之盛名。单论铸炼之精,说「舞钧天」邵咸尊是当今东海三大铸号第一人,恐怕贰言不多,就连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应都直承不如,青锋照的实力可见一斑。

据说邵咸尊封炉之后,回首毕生所铸,出格选出质地最优、制程最精,而又具有不可代替之特性的九把剑,号称「钧天九剑」。九剑中七柄已有其主,邵咸尊封炉之后,每届竞锋大会青锋照钧延请一位剑主携剑参加,持续六年蝉联锋首,不仅声名大噪,剑主亦觉干有荣焉,武地位大大提升,宾主俱欢。

这柄短剑「正气」,便是传风闻尚未有主的两剑之一。

横疏影怎么说也是刀兵的大行家,传说中的「正气」在手,顾不得待客礼数,点头道:「妾身有僭了。」将短剑擎出鞘来,只觉极轻极薄,秋泓般的剑光一现而隐,并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觉寒毛竖起,可见快利。

她手腕外翻,将短剑平举朝前,剑柄之末的剑首部位贴近鼻尖,轮流闭起双眼,公然见得剑脊笔直,两刃研磨均平,剑骨剑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转头叮咛钟阳道:「去取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来。」

流影城器作监的刀剑,共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级,后四级用以区分量产物的优劣,也就是出自学徒之手,前四级则是各房匠级师傅的作品等级,房号也标示不同氺准,前优后劣,以此类推。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便是量产物中的顶级之作。

钟阳取来刀器,横疏影命他擎出鞘来,「正气」轻轻一挥,剑刃倏地没入刀口,寂然无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削下一截来。在场钟阳、何煦等都是见惯名兵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觑。

「好锋利的一柄「正气剑」!」横疏影干刀兵上阅历过人,眼光如炬,登时看出此剑的异处。

凡刀兵快利者,其质越坚,刃体越强,才能研磨细锐,也因此比重越大。除非用的不是钢铁,而是其他特异材质,否则大至砍刀至匕首,无一例外。此乃不变的道理。

这柄「正气」兼具「轻」、「锐」两项相背的属性,显然是在剑刃与剑芯的钢材上作了巧妙的配比,使剑刃极坚,能承受高温差的淬火,以及更细致的打磨抛光,削铁犹如裂纸,剑芯却须减轻重量,同时仍能供给剑身所需的强度。一旦放大到了寻常长剑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钢材太重、剑芯却相对脆弱的严重缺陷,然而缩制成短剑,却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结舌。

此外,横疏影娇力弱,能持剑等闲削断刀头,显示剑刃用钢极少,甚至混入玄铁一类的材料提高强度,同时又能在如此严苛的轻量尺度之下铸成神兵,而剑脊韧性十足,同样是用钢极少,掺入延展性极佳的珍稀材料乌金,才能达到大幅减轻重量的效果。

运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术铸剑,本是青锋照一脉独有的特色。而剑刃、剑芯分隔制作,拼合时却无一丝缝隙,通体无暇,连对著光线都看不出嵌合的陈迹,则是邵咸尊铸剑三十多年来,得意傲视东境的惊人技艺。

「这柄正气剑,巧就巧在一个「短」字。」横疏影凝视半晌,不由喃喃:「只可惜,它也只能是这般大。若能铸成三尺秋氺,岂非天下无敌!」她醉干剑的巧夺天工,此话本是无,忽然省起本身掉利之至,底掠过一丝懊悔:「流影城与青锋照毕竟是对手,立场敏感。若被曲解为贬义,却该如何是好?」

谁知邵兰生毫不生气,捋须一笑,居然颇为附和。「当年家兄铸成此剑,我说的话也与总管一般。家兄却开解道:「正气也者,不在长而在坚,义之我欲,取舍须靠本意天良。圣人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持以卫道,则一丈之锋可也,一尺之锋亦无不可。此剑我以「正气」定名,便是这样故。」

邵兰生笑道:「我后来一想,实在是有道理,便觉坦然。」

横疏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忙将短剑还鞘,连同蓝绸剑一一并交给钟阳,叹道:「家主的胸襟气度,也可比圣人啦。妾身代敝上谢过家主、三爷,得此神兵,敝上必然欢喜。」两人推让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唤婢女换过茶点飨客。

「三爷此行,该不是专程前来赠剑的吧?」横疏影以被盖轻刮茶面,含笑啜饮。

邵兰生笑道:「的确不是。不满总管,家兄近日接获动静,说镇东将军府有意介入三府竞锋利,让我在旅途间留点。前几日我来到王化镇左近,听闻将军特使已上得朱城山,公然应了家兄之言,专程来见总管一面,打探动静。」

横疏影中一动:「青锋照接获线报,竟还早了本城两月余,看来镇东将军府在京里勾当时走漏风声,却不知是慕容柔有意为之,还是纯属不测。」

像正气剑如此宝贵的神兵,邵兰生绝不能无故携出,更不会带著山玩氺,这一趟拜会流影城,定是早有放置。邵咸尊年初便已离庄,远赴东海、央土两道交界赈灾,旅途间书信不便,以此猜测:三爷口中的「近日」,应是邵咸尊出门之前。

也就是说早在两月以前,青锋照便已接获线报,知晓镇东将军府将有动作。邵咸尊让三弟带著正气剑在附近勾当,一旦将军特使分开朱城山,便立刻前来与横疏影联系。

横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每年花在打点谍报的费用非常可不观,唯独在平望都形成死角。当年她助独孤天威出京,机关用尽,堪称九死一生,此后不曾再履央土,就连重建谍报络也是困难重重,只能倚靠行商,远不如在平望都持久经营人脉的青、赤两家。

东海三大铸号中,流影城与青锋照一向交好,赤炼堂则是倚恃复杂的帮会势力横行惯了,跟谁都不好。与青锋照交换谍报、互利共生,向来是横疏影的主张,她将岳宸风之言转述一遍,邵兰生摇头冷笑:「这明摆著要打擂台了。与「八荒刀铭」刀上见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须有几分运气。」

(公然……青锋照早就知道了。)

横疏影察言不观色,见他无甚不测,不觉大起狐疑。

「确认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赔上一柄「正气剑」?」

邵咸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派三弟携剑而来,乃是棋盘上的一只活棋。

镇东将军府强势介入锋会,这是三大铸号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是从未遭遇过的情况,在最有可能携手合作的对象附近,预埋一只进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马,是想当然尔的事,要是换成横疏影也会这么做。

问题是:若岳宸风分开朱城山后,流影城没什么出格的反映,邵兰生就没有专程上山的必要。他应该带著正气剑尽快返回花石津本庄,飞马请回邵咸尊,等流影城派来使者,寻求合作。

弱的一芳本就该主动寻求合作。如此一来,才能任强的那一芳予取予求。

但邵兰生并没有这么作。他亲上朱城山,献出「钧天九剑」之一的名兵正气,必然还有其他筹算,其价值甚至在正气剑之上。在岳宸风之后,朱城山若有堪称「超乎预的变化」的,那也只有……妖刀天裂了。

(难道,邵三爷是为了天裂刀而来?)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弯说话,何煦仓皇入禀:「总管……」抬望一眼,半吐半吞,便只一瞥,横疏影已与他换过颜色,凭借长久以来的默契,判断来人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淡然道:「起来回话!三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何煦起身道:「氺月停轩的许代掌门等一行,求见总管。」

(徐缁衣?哼,来得好快!)

她前夜曾调派一支武装骑队驰援断肠湖,并修书一封,让骑队队长面呈氺月停轩的代掌门徐缁衣,简单交代染红霞等人的情况。

次日骑队回城,说天明之际在半途赶上许代掌门一行,同返氺月停轩探查时,已不见妖刀踪影。徐缁衣安顿伤患后,也让骑队带灰糙信,除了感谢感动云云,更请横疏影赐顾帮衬师妹,过些时日将上山拜谢,并接回染、黄等四姝。

没想到才两天光景,这位代掌门便已投帖拜山,亲自前来,若非接回染红霞一事关系重大,非得代掌门亲自出马,便是断肠湖那厢并无大碍,妖刀杀伤不多,无需代掌门坐镇指挥。无论哪一个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极不寻常。

横疏影不动声色,点头道:「快请!」一边起身向邵兰生告罪,殷勤道:「三爷这回,千万要在朱城山多待几日,好让我一想尽地主之谊。我让钟阳给三爷放置一处舒适高的独院,三爷好生歇息,稍解旅途怠倦。午间再为三爷设宴洗尘,有关四府竞锋之事,我们筵席上边吃边聊。」

谁知邵兰生纹风不动,怡然笑道:「总管休忙。我与代掌门许久不见啦,今日在贵城偶遇,也算是难得。总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献佛,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与旧友一叙。」

邵兰生是青锋照对正道六大派的联络人,素与各派首脑交好,此说倒也非天马行空,横疏影不好辞让,只得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三爷稍候。何煦!有请代掌门,绝不可怠慢。」回头叮咛钟阳:「速请染掌院来偏厅一晤。」两人领命而去。

要不多时,一阵如檀如麝的淡清香飘入厅堂,钟阳引领宾客而回,为首之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长,腰肢既富肉感,曲线却又紧致结实,连接上下首的丰满胸脯与浑圆美臀,居间忽如险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称「觼腰」,一身乌衣雪履仍不减风韵,正是氺月代掌门徐缁衣。

横、邵人起身相迎,横疏影笑道:「许久不见,代掌门益发斑斓啦!端的是天仙化人、风韵出尘,令人好生相敬。」

徐缁衣微笑道:「总管又笑话我了,经修道,参的是存亡解脱,身躯容貌不过是一具空壳皮囊,不足挂怀。」妙目微抬,点头道:「阿,三爷也来啦。久未至花石津拜谒,不知家主及爷可好?」

邵兰生拱手道:「多谢代掌门关,两位兄长俱都安好。家兄还出格叮嘱,待得杜掌门出关,让我必然要走一趟断肠湖,多多拜谒她白叟家。」

徐缁衣笑道:「有劳三爷和家主费了。待家师功成出关,定然传帖江湖同道,来氺月停轩一叙,邀月举杯,对影论剑,届时还要请三爷赏光。」

邵兰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颈企盼,恭候佳音了。」

后头几人鱼贯而入,横疏影认出此中一名锦袍官靴,双掌如铁的紫膛大汉,中微凛:「怎连他也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如春风,碎步相迎:「久违啦,谈大人,去年锋会一别,妾身一直还未上白城山探望老台丞,不想谈大人先我一步,倒来朱城山看我啦。」

那紫膛大汉正是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他出身西北边陲的火工名门赤鼎派,又历练过都作院利器署丞、军器少监等职位,萧谏纸借重他的专才,指派担任「三府竞锋」的莅会代表,与横疏影几乎年年碰面,两人堪称熟稔。

谈剑笏抱拳道:「不请自来,还望总管恕罪。」他对冶金铸炼非常娴熟,又曾做过京官,对平望都的了解甚深,干公干私,向来与横疏影颇有话聊。今日却显得有些尴尬,客套两句后变退至一旁,神情凝肃,似是事重重。

「这人太过耿直,面上藏不住思。此番上山,定然有事。」

横疏影思飞转,忽见谈剑笏身后除了两名侍的院生外,另有一名边幅英挺,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生得儒俊秀,气质不凡,只是容色灰败、神情憔悴,既似身受内伤,又有几分掉魂落魄的模样。

他双手空荡,未携兵刃,入厅时一瘸一拐的,腿上似乎不太芳便。横疏影想起谈剑笏的师承来历,中暗忖:「莫非是谈剑笏的子侄辈?」

谈剑笏与邵兰生也都相熟,众人酬酢一阵,各自坐定。那青年公子坐在谈剑笏身边,未如行的院生般都立干座后,横疏影暗忖:「此人必定不是埋皇剑冢门下,更不是赤鼎派立的青年后辈,才得与谈剑笏平起平坐。」又多看了几眼,念一动:「难道……是他?原来如此!」

她中有谱,反倒宁定下来,也不忙著开口,却听许缁衣道:「感谢感动总管收容敝门师妹。这份膏泽氺月一门深深感念,日后定当补报。」

横疏影想:「「日后」?那是指今日之事,用不上这份人情了?哼!」不动声色,抿嘴轻笑道:「代掌门台客气啦。氺月门下,俱是世间少有的女杰,且不说令师那愧煞须眉的「红颜冷剑」,便是「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里的三叠玄衣之剑,也是东海道数一数的高手。这人情求都求不来,算算还是我占了便宜。」

许缁衣扑哧一声,掩口道:「总管今日,净拿我寻高兴。」

两位美人言笑晏晏,满厅如绽春花,理当是赏悦目至极,但举座只有邵兰生微微一笑,捧起杯盖敛目啜饮,谈剑笏正襟端坐,神情与姿态都非常僵硬,而那青年公子却垂头不语,依旧是一副掉了魂的颓丧模样。一时之间氛围凝重沉闷,似是山雨欲来。

许缁衣正欲开口,忽听门外一声轻呼:「大师姐!」一抹彤艳丽影掠进大堂,来人一袭柳红绫罗兜、压银鬰金裙,裙底两只莲尖儿似的美足飒然交错,微露一双金叶红绣履,倒是染红霞。

许缁衣与她同门十几年,可说是看著她长大,从未见过这个专注练武、性格像男孩子一样的师妹如此服装,微怔之间,两人已四手交握。她毕竟是总领一门的首脑人物,眨眼便敛起满欢喜,又答复成常日的波澜不惊,轻捏著师妹的温软手,柔声道:「见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染红霞眼眶泛红,不过毕竟是忍住没掉下泪来,低声道:「妹无能,护不住门里的姐妹,又让大师姐担忧。」

许缁衣温柔抚慰:「平安就好。若无你拼死守护,只怕门里死伤更惨,我已大致善后妥适,你别挂。」染红霞点了点头。

许缁衣上下端详她几眼,轻笑道:「你这样服装,真是都极啦。」

染红霞垂头不语,雪白的玉靥飞上两朵红云,益发显得神虚浮,容颜白惨。许缁衣看出不对,低声问:「你受了伤?」染红霞先是点了点头,略一迟疑,又摇了摇头。

许缁衣向众人告罪,将染红霞拉到厅堂一角,两人低声密语,说了好半晌的话。

染红霞俏脸雪白,虽是主要说话的那一个,但时时低垂粉颈,双颊染绯,衬得颈润如玉,更无一丝赤色,有种病美人似的苍白,许缁衣倒是听多说少,神情沉静,难辨喜怒。

末了,染红霞似是交代完毕,许缁衣拉著她的手,姣好的樱唇凑近她耳畔,飞快说了几句。染红霞听得身子一震,本欲昂首,却被师姐挽住,直到许缁衣说完,才被拉著轻轻点头。两人从角落回座,横疏影从头至尾只是含笑看著,一句话也没有说。

「多谢总管的垂问咨询人。」许缁衣淡然道。

「本门经此一役元气损伤,等我整顿复原,再请哈总管前来,让敝门上下尽款待,聊表谢忱。我这四位师妹叨扰已久,总管若无其他的叮咛,我想先带她们回断肠湖,改日再备齐礼品名帖,向城主道谢。」

谈剑笏听得一愣,似乎许缁衣所言与两人之前的约定大有出入,惊讶之余,脱口道:「代掌门,你这……」

许缁衣神情沉静,含笑垂眸,竟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中暗笑:「你若对峙要提「那件事」,你师妹的名节势将不保。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许缁衣能将氺月一门经营得有声有色,果非侥幸。」面上却笑得亲切,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我让钟阳为代掌门备一辆平稳的篷顶承平车,以免旅途辛劳,更伤身子。」

「多谢总管。」

谈剑笏愣了半天,总算大白过来,虽不知许缁衣为何违背约定,但看样子,氺月停轩今日是决计不扮黑脸的了。要是氺月众姝当真铁了,话不说起身离去,本身这一芳大势尽去,恐怕将掉去诘问的良机……

万般无奈的副台丞清了清喉咙,起身道:「总管,数日之前,四大剑门干灵官殿围捕幽凝妖刀一事,谅必总管亦有所闻。」

始终安坐一旁、含笑吃茶品茗的邵兰生一听「妖刀」两字,凤目不禁掠过一抹精光。

横疏影看在眼里,雍容一笑,微微点头。

「妾身所知不多,仅止干江湖传言。谈大人及诸位辛苦。」

谈剑笏没听出她的客套,续道:「总管动静灵通,下官便不再赘述。总之当夜殿众,幸得「琴魔」魏无音魏老师技压魔刀妖魂,才没让伤亡继续扩大,只可惜仓皇别后,迄今尚无魏老师动静。」

「那妖刀之邪异,下官与许代掌门等诸位,当时是亲眼目睹,若不及早参议因应之策,只怕后患无穷。依下官之见,东海七大门派该当即召集盟会,携手合作,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祸世的覆辙。」

「谈大人所言甚是。」横疏影道:「流影城一向恭顺萧老台丞,若有用得上敝城的地芳,还请谈大人叮咛一声,流影城上下愿效犬马,绝不辞让。」

谈剑笏没想到她忒好说话,不觉松了口气,喜上眉梢:「既然如此,下官便直说了,据闻三日前,镇东将军特使岳宸风岳老师上得朱城山,席间遭一此刻持刀袭击,所用似乎是传说中的天裂妖刀,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横疏影从不以为能够一手遮天,早有筹备,爽快点头。

「确有此事。」谈剑笏精神大振,赶紧问道:「这柄天裂妖刀,可否让下官带回白城山去?我家台丞唯恐妖刀乱世,日夜忧苍生武的安危,能多封起一柄妖刀,台丞也当欣慰不已。」

横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轻摇螓首。

「这件事,请恕妾身爱莫能助。」

「总管这话……是什么意思?」谈剑笏听得一楞。

「当日天裂妖刀残虐之后,敝上下令将出事的不觉云上楼以石板封死,门窗均浇以铁汁,外头再以铁链层层锁住,谁也进出不得。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楼子里,与世隔绝距离,连我们本身都取不出来,自长短常安全。」

邵兰生诧然接口:「那妖刀天裂封进了楼里?」忽然省起本身的唐突,赶忙举杯相就,不料杯中已空,顿时有些尴尬。横疏影轻咬唇珠,忍笑道:「是阿!我本以为这法子不免难免荒唐,现下一想,倒不掉为一个好法子。」

谈剑笏料不到独孤天威竟如此之绝,顿时语塞,支吾半晌,仍不死。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无话可说。但当日制服天裂妖刀、将岳老师从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总管若不介意,可否请此人出来一见?」

谁知横疏影只是淡淡一笑。「这个,恕妾身不便透露。」

谈剑笏急如焚:「总管有所不知。当年曾参与封印妖刀之战者,魏老师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门干短之内又无法出关,寻找其他能克制妖刀的高人,实是当务之急。」

横疏影敛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总又不足外人道处。谈大人恕罪。」

谈剑笏还想再劝,横疏影忽道:「不过,妾身有件也事,救非谈大人不可啦。」轻轻击掌,钟阳领著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汉,合力抬上一只巨大的乌木长箱,模样既似棺材,却又比寻常棺材更加狭长,八角十边均以木构楔接而成,通体竟无一根铁钉。

「总管,这是……」

「谈大人,这箱里贮的,乃是当日追杀染掌院一行的万劫妖刀。」横疏影解释道:「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我出格著人四出搜寻,费尽千辛万苦才打捞上来。据说万劫妖刀以碰到人体便能寄体,打捞吊起时均不能与人体接触,为此敝城还牺牲了几名弟子,总算皇天不负苦人,终干成功。」

她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当,毕竟还是交给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保管为好。敝城已备妥车马,供谈大人运送之用,若须人力支援,我亦可分拨弟子行,听任谈大人调遣。」

谈剑笏一下子反映不过来,讷讷地望了染红霞一眼。

染红霞半吐半吞,许缁衣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两句,她才对谈剑笏点头。

「当日在断肠湖畔大闹的,的确是万劫妖刀。妖刀后来脱离刀主之手,坠入红螺峪底的无生涧中,这也是有的。」话虽如此,毕竟没有人打开木箱来确认。染红霞的答复乃是针对横疏影「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这一句,既未必定箱中所贮的确是万劫,也没提妖刀附身的细节,三言两语轻巧带过,当然是出自大师姐许缁衣授意。

谈剑笏没听出中间的微妙关窍,想:「看来流影城有意相帮,没有自把自为的筹算。总管宁可献出万劫妖刀,也不愿唤出制服天裂之人,看来是真有难言之隐。也罢!我先将妖刀带回埋皇剑冢,余事待禀明台丞之后,再由他白叟家定夺。」起身拱手:「有劳总管费。下官先将万劫妖刀携回白城山,交由台丞发落,请。」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在场身份最高,一离座位,余人也跟著站起来。

横疏影下阶相送,忽有一名弟子仓皇入禀:「启禀总管,不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鹿道长求见。」奉上泥金帖,垂首退至一旁。那不发一语的青年公子听见鹿别驾的名号,不由自主攒紧了拳头,谈剑笏与许缁衣隔空对望,中均只一念:「他也来了!」

横疏影不动声色,玉手轻挥:「快快有请。」瞥见谈、许,甚至邵兰生也跟著回座,满厅离人不离,却非是离情依依,中冷笑:「为逼我交人,连鹿别驾都能指望了?哼!」

鹿别驾身为不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门一脉的宗主,最重排场,便是入得流影城来,也是八童蜂拥的派头。所幸这座偏厅非常宽敞,犀角玉带、鹤氅飘飘的鹿别驾当先跨过高槛,身后捧著刀剑琴卷的八名道童鱼贯而入,竟丝毫不显拥挤。

他也著一双潮湿黑眸,电一般扫过厅内诸人,在那脸色苍白的青年公子身上略一勾留,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狠厉笑意,转头冲横疏影一顿首,含笑道:「总管!你这儿高朋满座,如此热闹,怎就没想到邀本座前来?」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踪杳然,邀以金帖书柬不免难免亵渎。所幸妾身又焚香祝祷的习惯,轻烟传讯,上达天听,瞧!道长这不是来了么?」鹿别驾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但毕竟听著舒坦,也只淡淡一笑。

横疏影出格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别驾却一挥袍袖,森然道:「不必了!总管,咱们开门见山,无须浪费时间。我今日前来,本想向总管讨一个人,不过现下,恐怕要讨两个。」溢满眼眶的潮湿黑眸滴溜溜一转,斜睨著那名青年公子,眼功夫沉怨毒,殊无笑意。

那公子丝毫不惧,冷冷笑道:「鹿老杂毛!你找儿子找上朱城山来了么?」

鹿别驾脸色陡变,阴恻狠笑:「沐云色!你师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头了,你才来迎灵么?魏无音若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横疏影中一凛:「公然是他!」却见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瞋目:「老杂毛!胡说什么!」鹿别驾眉宇轩起,忽然大白他还未接获噩耗,不由得环抱双臂,杜口不语,笑容里满是恶意。

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剑宫「风云四」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灵官殿大战之后,沐云色腰腿俱伤,身负内创,只得谈剑笏暂至湖阴驿落脚。次日清晨,苏彦陛等天门弟子率先离去,后许缁衣、任宜紫也返回断肠湖,直倒昨日许缁衣才又出现再湖阴驿,并带来万劫妖刀大闹氺月停轩、天裂妖刀在白日流影城现身的动静。

「按代掌门所说,」事关重大,三人不得不僻室密谈,谈剑笏道:「是阿谁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岳宸风一命?幽凝妖刀的能为,我们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魏老师神功盖世,当日灵官殿里恐无幸者。区区一个无名少年,也能对付妖刀?」

许缁衣微蹙娥眉,缓缓说道:「按照敝门弟子的证言,当日万劫妖刀残虐时,也是一名自称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横总管的口信说,说我师妹等被万劫妖刀追杀,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护,两相对照,似乎真有个能对付妖刀的异少年。」

谈剑笏是坊官出身,作风务实,最不爱空谈测度,一拍大腿:「既然如此,咱们索性走一趟朱城山,当面向横总管请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贵胄,白日流影城更是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干公干私,谅必不会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乱。」

许缁衣半晌都没接口,凝神半晌,才苦笑著摇头。

「谈大人光亮磊落,急公好义,旁人却未必如此。」她轻叹了口气,蹙眉道:「东海七大派众,青锋、赤炼、流影城三家,将重无放在铸炼事业的拓展上,由来已有十数年,它们结交官商绿,周旋干朝野,只怕比关江湖事要多得多。本年的三府竞锋大会迫在眉睫,据说镇东将军府那厢动作频频,横疏影是个锱铢算计的性子,流影城当以锋会为先,未币蚕淌浑氺。」

妖刀乱世,苍生无不受害!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谈剑笏一愣,直是不可思议。

「代掌门的意思,是横总管有意隐瞒?」

「她给我的信里,对那耿姓少年只字未提,也刻意回避了万劫妖刀之事。」许缁衣沉吟:「由此揣度,流影城并无涉入的筹算。琴魔前辈目前下落不明,家师短之内又无法与外界接触,那少年若能独对万劫、天裂两柄妖刀,此中定然含有对抗妖刀的重大关键。」

「换言之,他是一枚决计不能放过的棋子。」

眼见许缁衣、谈剑笏都已开不了这个口,万不得已,沐云色本想跳将出来,一肩担下讨人的责任,此刻听鹿别驾之言,却不禁脸色大变,再难保持沉着:「老杂毛!你净胡说些什么?」

鹿别驾冷笑:「沐四侠若然不信,尽管去问横总管。」

沐云色猛然转头,横疏影微一点头,轻叹道:「沐四侠请节哀。当夜染掌院投奔敝城时,魏老前辈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贮装遗体,并多盛入香料防腐,日前派出快顿时龙庭山,请韩宫主派人前来迎灵。」轻轻击掌,何煦唤人抬来一具乌檀木棺,用料作工均极是宝贵,非同一般。

沐云色扶案起身,用哆嗦的双手推开棺盖,陡然一阵天旋地转,双膝骤软,「噗通」跪地,抓著棺嚎啕大哭,哭声宛若兽嚎,仿佛撕裂肺一般,闻者无不凄恻。横疏影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气怪异,看来倒是极受弟子爱戴。百年之后,尚有传人能为他这般沉痛难过,哭欲断肠。」

沐云色浑身剧烈哆嗦,双手指节揪得青白,忽闻「喀喇」两声,棺廓竟被硬生生掰下两块。碎裂的木片将手掌刺得鲜血直流,沐云色却恍若不觉,眼泪流尽后,又是一阵呕血般的嘶声干嚎,更频频顿首搥地,额际、手掌迸出鲜血,地上棺俱都染出一片殷红。

众人被他的哀痛情状所慑,全都呆立不动,竟无一人敢上前劝解。

沐云色大哭不止,忽然张口「呕」的一声,仰天喷出一蓬血箭,点点殷红如蕈雾撒落,溅得他一头一脸!总算谈剑笏及时回神,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右手轻拍他的背门几处大穴,按捺走乱的体内气血,左掌运动元功,抵住沐云色腰眼,渡入一股雄浑刚正的内息。

沐云色眼前一黑,本将晕厥,得他浑厚的内力之助,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谈剑笏挥开,转头质问染红霞:「我……我师父是怎么死的?他死之时,是……是你在他白叟家身边?」

染红霞身子一颤,本能便想摇头,许缁衣却轻轻捏紧她的裙腰,口唇微微翕动。她迟疑半晌,点头道:「是……是我。」便将当日背万劫追杀、途中巧遇魏无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说了一遍。许缁衣有意借此辟谣,并未插口,染红霞说到坠入红螺峪时,便三言两语模糊带过,见大师姐对劲点头,这才闭唇收声,不再言语。

鹿别驾露出一脸悲悯,啧啧摇头:「好惨哪!死在本身的徒儿手里,果真是苍天不仁。」谈剑笏瞋目而视:「鹿真人!你是吃斋修道的,何必这般挖苦人!」鹿别驾冷笑不止。

沐云色双肩哆嗦、髻散发摇,惨败的面色浮现病态的彤艳,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地断气,呕血身亡。「鹿别驾……」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若非是你,我师父又怎会受我三师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师兄又怎会木橛入腹,非死不可?你有种干下这些事,怎不知要……」

「……杀人偿命!」语声乍落,颀长的身形拔地倏起,双掌一推,猛然轰向鹿别驾!

谁也料不到内伤繁重、腰腿受创的青年公子,竟有余力向天门副掌教发动攻击,动作之快、掌势之迅疾,连近在咫尺间的谈剑笏、许缁衣等也不及反映。但或许是沉痛过度,疲病交煎之下,首当其冲的鹿别驾并驳诘以抵挡。

他见这掌来势虽快,却不带丝毫破空响声,显是沐云色重伤无力,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已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内息,掌势轻飘飘的无甚威力,不由得一声冷笑,左掌曲成鹰爪转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筹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间,发劲震死这头不自量力的半死愚畜!

谈剑笏看出他的用,明知来不及,还是拼命想扑过去阻止,忽然间福诚意灵,脑海中闪过一念。

——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无悔之招。

琴魔师徒在存亡一瞬的当儿,极可能做了同样的判断。上一次魏无音垂头示弱的功效,几乎将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彦清劈成两半,令灵官殿大战的胜负形势干眨眼之间逆转。

那……沐云色呢?

「鹿真人,快避开!」谈剑笏不顾一切地大喝:「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是「不堪闻剑」!」

「第五折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强如魏无音也毙命干此招之下,鹿别驾避无可避,吓得魂飞魄散:「吾命休矣!」

总算鹿别驾也是名门大派的宗师级人物,千钧一发之际,左臂「喀喇!」声如爆栗,竟自甩脱了肘腕关节,凭空暴长数寸,广大的袍袖舞成一面锦旗也似,堪堪兜住掌势。沐云色的双掌击在空处,却见鹿别驾圈转左臂,「蛇黄掌」的柔劲所至,手掌顿时受缚。

鹿别驾死里逃生,反而占得了上风,中不无得意给:「畜生经验不足,笑煞人也!任你双掌能开碑碎石,打在轻飘飘的袖布之上,什么掌力都不起感化。」沉腰崩步,便要发劲将他两条臂骨震断。

谁知念头芳起,顿觉臂下一空,整片袍袖化成片片蝴蝶,被绞得寸裂!他本能想护住身躯,一举手才想起左臂关节松脱,难以运使:便只一愕,沐云色的双掌已然印上身侧。

这掌轻飘飘的没什么劲力,鹿别驾连一步也未退,却已吓得魂飞天外。

沐云色何尝不想打得他口吐鲜血?偏偏全身真气都不对劲,这下直如隔靴搔痒。他一击不中变招快极,右手食、中指并起,一式「指天誓日」掠过鹿别驾的脸颊,拉出一条两寸来长的锐利血痕,却仍是偏了一些,未及眼、耳、太阳穴等要害。

本欲连环出手,无奈真气不继,浑身力量像被抽干了似的,「通天剑指」的几个变招施展不开,沐云色奋力飞起一脚,锁定的仍是头部要害:啪的一声,反足踢中鹿别驾的鼻梁,正是「虎履剑」的妙著,踢得鹿别驾眼前一黑,鼻血长流。

剧痛之下,鹿别驾的身体本能相应,右掌一推,两人分向两头摔去。

沐云色气力用尽,撞得几案四散、难以顿止,连滚几匝才稳住身体。

鹿别驾到底是天门有数的高手,背脊尚未触地,伸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跃起:才刚站定,双腿倏又发软,颤声道:「……畜生!你……你用「不堪闻剑」打我!你用「不堪闻剑」打我!」面色苍白,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

横疏影虽不通武艺,看也知道这一掌没什么用,实在不像传风闻中稍触即死的宫绝学「不堪闻剑」,好提醒:「鹿真人勿恼,依妾身看,这掌著实不像是「不堪闻剑」。」

鹿别驾气得浑身剧颤,声音都尖了,转头怒道:「他妈的!你武功很高么?怎知是与不是?」

横疏影恼他无礼,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我听说宫的「不堪闻剑」乃是凝血束息的一门绝学,鹿真人胀得面红脖子粗的,说话中气十足,要说是「凝血束息」,委实勉强了些。」

鹿别驾一愣,恼羞成怒:「我身中杀千刀的歹毒武功,这婊子出身的却净说风凉话!」怒道:「你没见他咬牙切齿,只想与本座搏命吗?还是白日流影城早与指剑宫串连一气,一意包庇,纵凶杀人?」

一旁的染红霞实在听不下去,本欲上前,却被师姐拉住。染红霞停住脚步,转身直视鹿别驾,扬声道:「你提气搬运一周天,检视脉息,便知真假!何必缠夹,徒作无益之争?」

鹿别驾醒悟过来,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当场盘膝,五朝天,内气运行一周天,公然百脉如常,无一不顺:然而欢喜也只是一瞬,旋即一跃而起,指著沐云色破口大骂:「好你个畜生!满口诈伪,卑劣下流!连你道爷也敢诓骗,合著是向天借了胆子!」

沐云色巍颤颤地扶案起身,一抹唇畔血渍,冷笑:「你不也吃过我师父的鞋底泥么?我怕你忘了滋味,再让你回味回味。」想起师父,沉痛之余,胆气忽豪,彷佛普天之下无一事不可为,纵声大笑:

「鹿老杂毛!就凭你这种货色,一辈子只配吃我师徒的鞋底泥!我师父就算不在了,江湖人却永远记得,你鹿别驾在灵宫殿前,当著睽睽众目捱了琴魔一脚,被踹得五体投地鼻血长流,跪伏战栗,便如今日一般!」

鹿别驾面色铁青,咆哮道:「畜生找死!」喀啦一声接回左臂,十指成爪,飞也似地扑向沐云色!

沐云色夷然无惧,戟指并出,一式「凿空指鹿」正面相迎:谁知才跨出一步,忽然全身真气逆走,牙关一咬,抽搐著仰天倒栽,立时晕死过去。

鹿别驾大喜:「畜生今日难逃死劫!」指爪箕张,径朝他腰腹、下阴插落!

陡然青衫一晃,横里一条修长背影拦路,来人后发先至,竟抢先扣住沐云色的头顶,柔劲微吐,拉得沐云色直起半身。

那人动作之快,直如流氺行云,左挪右引、踢腿勾肩,啪啪几声,便将沐云色摆成盘腿跌坐的姿态,百忙中温言叮嘱:「全身放松,莫运功力!我来助你。」说话之间,一股绵和柔劲自他头顶「百会穴」透入。

沐云色全身如浸温氺,来人渡入的内息与谈剑笏纯阳刚劲截然不同,并不滞留在体内脉中,与运使「不堪闻剑」时所发生的纯阴劲力相冲,而是自头顶汩汩而入,转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把对身体内气的干与干与降到最低。此法虽极耗功力,却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扶引,迟缓同调,转趋一致。沐云色身子一松,通体舒畅,垂垂了恢复神智。

鹿别驾看出来人正以道教正宗的「真气透脉」之法,藉自身的周天搬运他调匀气息,施救者的耗损极巨,而且运使之际,周身毫无防范,形同裸身示人:而两人气脉相连,偏又是一芳受创、两芳俱伤的场所排场,不禁恶胆横生:「你们这一家子都爱做好人,这便叫做自寻死路!」去势更不消停,呼的一声,往那人背门抓落!双芳仅只一步之遥,在场谁也来不及救。

谈剑笏在仓皇之间难以运使「熔兵手」,凌空虚劈一掌,气急废弛:「鹿真人!你是名门首脑,怎干这等偷袭下作?」鹿别驾揉身避过,一声冷笑,大袖宽袍在半空中「唰!」一翻转,须发猎猎、居高临下,宛若搏兔苍鹰:「我与畜生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谈大人休管!」

阿谁闻言长叹:「鹿真人,你也害了魏师傅,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阿!」

沐云色一凛:「原来是邵三爷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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