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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星茹急痛攻心,又加上身体本来虚弱,一时晕厥过去不省人事。而另一间房里,徐雅文也痛苦不支地倒在床上,由李珂陪着。星茹一会儿苏醒过来,听到母亲叫她,“星茹”然后听到父亲、哥哥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看到漆黑一团,便有气无力地说:“妈,开灯。”周围静下来。“妈”
徐雅之把脸凑到女儿跟前,颤抖着声音应道:“哎,星茹,妈在这”
星茹冲着声音扭过头来,“妈”
“星茹”
星茹愣住了,她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明明听着母亲的声音近在咫尺,怎么可能看不到一点点她闭上眼,举起自己的一只手覆到脸上,然后眼睛睁开,手慢慢抬起什么也看不见她的手颓然地落在床上。而耳朵也向她传递来同样的信息:窗外蝉鸣声尖利,不时有几下啾啾的鸟叫声,这说明外面阳光强烈,室内的一切清清楚楚,而她眼前却什么也没有。
“我的星茹”徐雅之扑在女儿身上无言而恸。
新效明退了几步,扶住了沙发,他的整张脸都在痛苦地抽搐着。
“妈,我们先送星茹去医院吧”星培一句话提了醒,徐雅之赶紧起身去扶女儿起来。
“不用。”星茹不让动,“妈,我表哥去哪儿了”
“我们先去医院,再慢慢告诉你。”
星茹无力争执,把头扭向里侧,表示拒绝。
徐雅之不知如何作答,求助地看儿子。星培走到床边坐下。星茹又扭过头来,凭着一些喘息声,觉得应该是哥哥,叫了声:“哥”
“嗯。”星培应了声,握了下妹妹放在床边的手,那手看着实在瘦,指根部高高突起,五指细长,摸着冰凉冰凉,他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星培扶起妹妹,先一手揽在怀里,另一手把她身后的枕头竖起来,再让她靠上,使她的脸与自己间的距离更近一些。“星茹,我们的国家发生了一些事情,像我们这样的人,大家都不是很喜欢。”星培慢慢说给她听,试图让她明白。
22第六章喜忧参半
“很多像哥一样处境的人早就不做他们原来的工作了,他们都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环境接受改造去了,还有一些人被打倒了,关压起来。明天,哥和你嫂子也要下到工厂做最基层工作了。明川也早不在那个专家小组里,到一家劳动服务公司上班,没有具体事务。这已经算不错了。我们可以这样幸运是因为父亲。父亲得到了特别的保护,更多亏总理他们的关照,保护了他们这些专家和他们的家属、子女,所以直到现在我们的处境还不是很糟。”说着,他叹了口气。
“可是,总理去世了”
星培说着声调也变了,眼睛又红了。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明川前两天还对我说过,估摸着自己可能逃不过去了”
新星茹眼里滚动着泪水,一丝凄凉的笑意挂到脸上,心中却有千百只虫蛇在噬咬。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总要在一切都结束时才通知她为什么她连知道丈夫情况的权利都没有为什么亲人们要选择这样的方式爱她为什么她对一切结果只能选择接受她到底怎么了肯定哪儿出了问题,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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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星茹的眼睛失明了,她的眼组织没有任何伤损的迹象,引起失明的原因应该与身体素质以及情绪波动等有关,医生说不是不可以医治,但同时有个问题,那就是她怀孕了。
新家所有人对此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喜该忧,都清楚如果现在治疗势必影响胎儿,可如果错过了治疗时间,也许星茹就永远地生活在黑暗中了。
新星茹没有因失明而显出的悲伤,也看不出为腹中新生命的到来有惊喜。她的家人为这亦喜亦忧的结果举棋不定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无法割舍腹中的胎儿,而准备采取一种较保守的方式治疗,中医针炙。
徐雅之把大家的想法和星茹说时,她微微地笑着点头。
徐雅之这几天心中烦恼多事,有时像团麻似的,看到女儿的笑容,这让她格外高兴,感到这个决定是正确的,认为孩子的到来肯定会慢慢弥补女儿心中的巨大缺憾。不过很快,大家发现星茹的情形不是他们想的样子,除了微笑,她几乎不再有别的表情,不论和她说什么她也都是点头。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笼罩在家中每个成员的心头。
新星培这些天一直在打听肖明川的消息,奇怪的是,大小造反司令部他都拜访过了,能够做这些事的组织他也一一想办法托人问过,竟全然没有肖明川的一点音信,都说没有采取过这个行动。那么肖明川是被什么人抓走的呢星培一时没了抓挠。
一个很贴心的同事告诉新星培:“现在的红卫兵有些也是一团乱麻,不一定接到指令才行事。去年,我父亲一个朋友的儿子也是被莫名其妙抓走了,不知什么人干的。后来在路边被人发现了,给打得有些不成人相。据说,是为谈对象的事,被情敌找人打的。”
新星培听了觉得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明川身上。首先他在北京除了他们一家人并没有什么旧故,更不会在感情或者经济方面与人结为宿敌。再者,真有那么大胆的流氓敢假冒红卫兵的名誉到他们家抓人毕竟他们家现在还是受到特别保护的,他们家还没被打倒。
可是,他又想,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人没有如今这个形势又有多少常情可言。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
徐雅文的目光一直迎着星培进门,虽然这几天他带回的消息都令她失望,可还是每天见他回来时都燃起一点希望。
新星培还是摇摇头。徐雅文什么话没说,上楼去。
老天仿佛要成心在片刻之间把这个家摧毁,厄运一波一波地接踵而来。
新星茹的情况没见好转,肖明川又毫无消息,如今,新效明又被迫停止工作。就这样,接二连三的变故把新家一步步推向一个最灰暗的时段。
徐雅之她们日夜担惊,一家人个个自危,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院门外的一阵脚步声就会让整个家里屏住呼吸。
在一段历史无可逆转地走向死亡时,新家却被秋末的滛威狠狠地逮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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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明川再也没有回来,从此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不得生死。
经过几年的等待、查寻后,新家终以徐雅文的名义将诉状递交到法院,希望有关方面可以给个说法。然而,一段扭曲的岁月,人性被高度乖张,人的生命被从未有过的轻贱,生者何欢,死者何辜这场诉讼历经四个年头,直到八十年代初期才算勉强结束。肖明川无可奈何地被宣布在特殊死亡名单里,生前被高度评价,政府为其遗属发放高额抚恤金,同时,徐雅文还因为有特殊贡献的爱国侨眷身份被政府格外照顾
然而,一场持续十几年的灾难,对人的生命与心灵都是空前的浩劫,肖明川仍然还是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无论如何,新家的官司注定了没有胜利。
23第七章妈妈回来了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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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的第三代在逐渐成长,这算是在这场天降浩劫中新家唯一的胜利果实。当新星茹生下女儿后,家人尽其所能地去医治她,让她慢慢从混沌与黑暗中走出来。徐雅之激动不已,她流着热泪把孩子送到星茹面前,说:“凝儿,让你妈看看,你的妈妈终于可以看到你了叫妈妈”
快六岁的凝儿望着自己的妈妈,虽然看不出妈妈与以往有什么不一样,但她清楚,现在的妈妈能看到她了,不光眼睛,妈妈的心也能看到她她像以往一样,用从外祖母那儿学来的样子,用手轻轻抚摸妈妈的脸,叫了声:“妈妈。”
新星茹只有一片茫然,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是那样的遥远,这个摸着她的脸已经可以喊她妈妈的孩子离她更远,遥远得她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丝记忆。
新星培八岁的儿子纪元也过来,凑近了看姑姑的眼睛,果真他看到了不同:“姑姑的眼珠是动的姑姑的眼珠是动的”从前这可是没有的,不管凝儿怎样和她说话,她都像商店里的洋娃娃一样,瞪着大眼睛却一动不动。
李珂忙把儿子拉到一边,新星茹的眼珠又跟着纪元动过去。纪元更高兴了,拍起手来:“姑姑看到我了,姑姑在看我呢”
大人们都笑起来,都为星茹的新生感到高兴。只有凝儿一直没笑,还是充满希望地寻找着妈妈的眼睛,觉得妈妈既然看了纪元哥哥,肯定也会看她。
吃饭的时候,李珂见星茹没下来,以往都是下来一块吃的。星茹只是神情有些呆滞,对外界的事情缺少感应,但一直很乖顺的样子,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之前都是她收拾饭时,婆婆把星茹带下来。如今星茹病好了,更应该下来一块吃了,而且满桌的菜就是为庆祝这件喜事准备的。她谨慎地看眼婆婆,觉得不问一声显得她这儿媳不够细致,但问又怕问多了。这个家一是姨妈徐雅文是不便随便过问的,二是星茹是要全家特别对待的,三是新效明一贯就是地位特殊的,都是她要谨慎对待的人。
李珂觉得她不便直接相问,把眼光求助地投向丈夫,新星培明白妻子的意思,问母亲:“星茹不下来吃吗”
徐雅之说:“你妹妹刚恢复过来,不太适应,不想吃了。咱们吃吧”
新效明听了,明显有些失望,刚拿上手的筷子就有些要放下。
纪元早就盯住了目标,等祖母一声令下,伸出筷子直接夹住。当第二次又出击时,他的筷子被另一双筷子拦住了,他抬眼看是父亲,父亲严肃地看他。他只好把筷子空着收回来,不太满意父亲的作为,寻求帮助和支持地看妈妈,妈妈却当没看见他看她。
徐雅文见新效明不吃,星培他们也不吃,便动筷子先吃,又把刚才纪元被迫放弃的一大块扣肉夹过来放他碗里,说:“吃吧”
大家也都慢慢吃起来。李珂照顾着凝儿吃,纪元自己吃得狼吞虎咽。大人们都吃得索然无味,虽然满桌的好菜佳肴,却无耐没有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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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珂收拾完毕后从厨房出来,看凝儿不在楼下和纪元看电视,想到她饭桌上时就显得不太开心,便往楼上找寻她。凝儿蹲在二楼露台上,两手托着小脸不知低头看什么。李珂走过去,轻声地问她:“凝儿,玩什么呢”
凝儿听见舅妈问,有些落寞的眨眨眼睛,说:“妈妈一直在床上睡觉。我想让她看看我”她想到下午妈妈凝视纪元时,让纪元开心成那样就十分羡慕也有些嫉妒。
凝儿嘟着嘴又说:“我觉得妈妈不喜欢我。妈妈以前不理我,姥姥说是因为妈妈的心在睡觉,等妈妈的心醒了,看到凝儿肯定不知有多喜欢现在妈妈的心是不是还没醒是不是她醒了的时候只看到了哥哥就马上又睡了明天妈妈再醒了会不会看凝儿”
李珂听到这么颗幼小的童心里竟琢磨出这么多东西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快要走到自己房间的徐雅文也听到了孙女的话。其实她也注意到星茹对凝儿的漠视,只是她以为凝儿尚小不会有感觉,想不到孙女竟能如此敏感
从前曾为儿子不值,觉得儿子对星茹就差没真的掏心掏肺了,星茹却对儿子一直漠然视之。如今难道她自己的骨肉也不称她的心,让这么小的孩子就跟着受委屈徐雅文想着,不禁胸中更有些郁闷。星茹病了这六年,她也心疼外甥女,再者也觉得到底还是念她表哥的恩情,所以才会成那个样子,从被迫再搬回新家到儿子结婚就一直缠在心里的结总算有些舒展开。如今星茹终于算是全愈,她应该高兴才对,但那个不满的结儿却又开始紧起来。
24第七章不满
时间长了,徐雅之也有些对妹妹不满了,她觉得妹妹对病愈不久的星茹太过冷淡,很少听到句嘘寒问暖的话。难道星茹不是她爱如珍宝的外甥女了让星茹在那种状况下生下明川的骨肉,不就是为了她为了明川,觉得无论如何也要为肖家留下这条血脉,才拿牺牲女儿的身体作代价的吗这样的代价作为母亲哪个不心疼看在这一点上再大的怨也该结了
徐雅之深吁一口气,觉得胸口发闷。感到妹妹对自己怎样她都能忍受,只是对可怜的星茹没有一点长辈该有的体恤之情,让她既伤心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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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徐雅之姐妹有了一次正面冲突。起因似乎是因为做饭。以前家里的家务包括饭菜之类的事情多是徐雅之做,徐雅文随心情也帮着点。徐雅之是极勤快,愿意干净的人,李珂虽然总是表示过意不去,但她毕竟有工作,没有多少家务留下来等到她回家再做。后来,星培夫妇可能都觉得她们上年纪了,怕太劳累,几次主张由他们夫妇俩为家里请个保姆,但徐雅之都回绝了。这一次星培又提起来时,徐雅之笑道:“孝心我领了,找保姆就别再提了,闲着家里的也是闲着,还是这不花钱的省心又放心。再说了,你姨妈也是一般保姆伺候得了的还是我多受受累吧”
徐雅文反唇相讥,“说话别恶心人,哪个让你伺候了我自己求着来的还不是看着我们娘俩便宜,上哪找这样的包袱去自己心不正吧,还动不动说是为别人考虑。”
徐雅之脸变得发白,那“包袱”二字刺得她心疼,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做姨妈的能说出来的话。徐雅文却还说:“星培呀,用不着心疼你妈,她平时净支使着我干呢。没听她说嘛,闲着家里的也是闲着好容易拣来这便宜还不用尽了使透了口口声声从小儿是她伺候我,我现在不多伺候她,怕是过几年,她一走,想伺候都伺候不上了。可是啊,还不见得谁先死呢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没有公理,都是好人不长寿。”徐雅文说这番话时心里藏着份歹毒,她想:别拿这样的话来降我,我可没那么容易心软,你欠我的一辈子你也还不完,别指望我活着的时候能原谅你。
徐雅之站起来,憋了良久吐出一句话来:“滚吧”
徐雅文从来没受过姐姐这样待遇,无论以前她多气她也没说让她滚过,何况这会儿还是守着星培两口子。她转身往楼上去,看样子是收拾行礼。星培夫妇有些不知所措,本来是为二老考虑想办件好事,如今竟是这样收场,谁也想不到。星培看看分头而去的母亲和姨妈,不知他要去哪一头劝。李珂说:“你去拦着姨妈,我去劝妈妈。要不姨妈会觉得还是你和妈妈亲,心里也没她。”
星培听着是理,急忙奔着楼上去。徐雅文果真是收拾行礼呢,见星培进来,没好气地说:“给我找辆车,这点事我这个姨妈还能麻烦你吧”
星培劝说:“姨妈,您这是干嘛呀您还不知道,我妈从来都真心疼您,哪会舍得您走不过是说气话”
“你是说我气着她了”
星培忙说:“我哪是那意思”
“就那意思我还不知道,从小和你妈一路的,哪回你真心向我了”发落完星培,又指向徐雅之,“气话也有分什么人说,她能说得我说得吗我能说让她滚吗怕谁不知道这是她的家我好好的呆我自己家里,求着你了,你硬要逼着我们母子来我的川儿不来幸许也到不了这个地步”说着泣泪不止。
星培叹口气,很想再劝劝姨妈,但觉力不从心,看她哭得悲伤,便坐过来,如孩子一般揽到自己肩上,拍着安慰。徐雅文又俯在外甥肩上哭了会儿,止住哭声后,想了想又把刚收拾的行礼放回去。说道:“她让我来我就br></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