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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4节1819节(1 / 2)

——第十七折蛛天裂,刀中城皇此话一出,本应激起满座惊诧,谁知众人无一开口,只有黄缨睁大明眸,双手掩盖著嘴,低呼:“原来……原来是你!”岳宸风哈哈一笑,神色自若,提壶自斟自饮,仿佛耿照所指,与己全然无涉。www.kmwx.net

耿照同情阿傻的遭遇,不觉激起义愤,胸中似有炭灸火燎,不想余人却都反映冷淡;沉着一想,登时醒悟:“这不过是阿傻的单方面之词,若要定岳宸风之罪,须拿出证据来。正所谓‘打草惊蛇’,若无证据,便是诬陷!”余光瞥去,公然横疏影俏脸一沉,面色难看至极。

金阶之上,忽来一阵哈哈,独孤天威举杯仰头,竟也笑了起来。

岳宸风收了笑声,待他笑完,才怡然道:“城主为何发笑?”

独孤天威揉揉鼻子:“我想起当年太祖武烈皇帝驻守蟠龙关时,曾经断过一门案。”黄缨也忍不住皱眉:“怎地又是蟠龙关?”被染红霞明眸一瞪,扁著嘴噤声。

“愿闻其详。”岳宸风萧飒举杯,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当时乡里间有家富户,老爷俄然暴毙,众人疑是姨太太下的毒手,她却抵死不认,临开堂审理时,只说:”要定老娘的罪,先拿出证据来!‘太祖皇帝一听,天眼顿开,当场圣裁:“既是苦主,当喊冤枉说委屈,只有杀人凶手,才会开口问人要证据!’妇人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立遭天谴,活生存亡在了堂上。”

黄缨噗嗤一笑。“这案子倒也不怎么,的是太祖皇帝。”

独孤天威执杯也眼,冲岳宸风一笑:“岳老师,关干阿傻之言,你有何话说?”

岳宸风沉默半响,仰头饮干酒氺,直视金阶:“单方面之词,不值一提!城主若要论罪,还请拿出证据来。”前面虽挂笑容,眸中殊无笑意。

独孤天威哈哈大笑。“好在岳老师晚生了几年,若叫太祖皇帝赶上,圣威一动,当场便要遭天打雷劈,化成一滩脓血。”岳宸风掸衣起身:“城主大人若无赐教,岳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请。”以目示意,南宫损与迟凤钧也跟著起身离座。

“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掌:“这事还没完哪!今日之事,若非这子诬指,便是你岳宸风犯案,长短扁圆,归正得有个交代。”

岳宸风傲然负手,掸襟一笑:“城主且不妨将此事传遍武,诉诸公论,且看世人眼中,究竟是这厮诬指,还是岳某犯案?”

独孤天威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顾阿傻:“喂,他与你的梁子天高海深,却迟迟未杀人灭口,可见图著什么。你不掏点家什出来吓唬吓唬他,本侯这案子是要怎生问下去?”

阿傻踌躇半晌,从怀中取出一只烧饼大的油布包,负跪呈上。

独孤天威扯去布裹,露出一本黄薄册,纸质陈旧,不消细看也知年代长远,簿面上写著四个朴拙篆字,墨迹发毛转淡,颇见磨损。独孤天威眯著眼,高声念道:“《虎禅杀绝》……阿约,听起来挺厉害的,莫不是你那苦寻不著的捞什子虎籙第七绝罢?”

岳宸风端倪不动,扮相才淡然道:“敝庄祖传七本秘笈,确有一部掉落在外,连我也不曾见过。多年来,岳某耗费重金、遍寻不得,见惯了上门讹诈的假书骗子,早已不存想望。这厮多半听闻此事,才编出许谎言,请城主明察。”

独孤天威点头:“原来是这样,本侯最讨厌骗子了。既是假书,留之无用,还不如毁了罢!”双手一揪,顿将薄册揉做一团!

“且慢!”

岳宸风一脚跨出,忽然停步。金阶之上,独孤天威松开十指,露出一抹邪笑,薄册仅只微皱,并未毁裂;芳才一喝,竟是作势恫赫而已。

“慢些好,岳老师。”他眯起眼,慢条斯理笑著。“这书是老太爷啦,禁不起折腾,再捏揉一下,只怕化出满天纸蝴蝶,谁都没好处。”见阿傻神情木然,反不如岳宸风紧张,不由感喟。

“阿傻,说实话,咱们拿书要胁他,所求高不过这本书。以岳老师今日的武功地位,谅必不会为了区区一本书横刀抹脖子,以死谢罪;就算把你的故事传将出去,也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这世上弱肉强食,本没什么道理可讲。说罢,你到底要什么?公道可免;旁的,咱们再来参详。”

阿傻毫不踌躇地比划。

耿照一愣,忽然按住他的手,低道:“这有什么用?你……”阿傻一把挥开,定定望著阶上的独孤天威,犹如著魔一般,又将手势反复一次……耿照不等式比完,忙抓住阿傻的手,他臂力极强,阿傻双掌肌肉萎缩,力量远远不及;挣扎半晌,忽然开口叫道:“决……决斗!”声如铁器磨砂,擦刮刺耳,咬字发音虽然怪异,众人却听得分明。

独孤天威恕斥道:“耿照!好生翻译手语,若再添乱,休怪本侯不顾情面,先砍了你的脑袋!”耿照正要开口,肩膀忽被拍了一下,见阿傻飞快比了几个手势,神情沉着而漠然,益发衬出耿照的气急废弛。

“他说了什么?”独孤天威脸露不耐:“照实讲!”

“他说:这是天意。”

阿傻继续比划。

“我被流放之后,一想要报仇,他却派了身奴之一的摄如诗,紧跟在后,只要有人想收我为徒,摄奴便出手杀人;数年间,我走遍大江南北,摄奴所杀的刀法名家不下、三十人,此中有的只是出干义愤,看不惯他如此逼迫一名身残少年,竟也难逃毒手。

“后来,我流浪至央土,适逢祖龙江大滂,沿岸溃堤,尽被洪氺覆没。我侥幸抓住一片浮木,在大水中载浮载沉,最后被人救起,混在难民中一同迁徙,又回到了东海道。来到王化镇外一处山村,一名退隐的老刀客和他的孙女收留了我,我他们砍柴度日,一过就是大半年……”

那样安适闲逸的日子,几乎让阿傻忘了仇恨。

直到某天,那恶魔般的胖大黑影又找上门来。摄奴在大氺中掉落了阿傻的行踪,受到主人的责罚,便将大半年奔波露宿的怨气全出在阿傻身上,主人交代不得伤害阿傻,摄奴便当著阿傻的面,将老刀客的四肢一一砍断,熬煎致死,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将那名对阿傻最温柔体贴的,氺灵氺灵的标致姑娘反复奸淫,却又不寒而栗不让她死去。

无法抵挡的阿傻,被迫目睹她受辱的每一个细节,过程长达三天三夜。他嘶吼到喉咙干烧滚烫,胸腔深处颤痛得无以复加,眦裂的眼眶里爆出鲜血,却无法烧熄摄奴残暴疯狂的昂扬兴致——他本就是江湖上风闻丧胆、十恶不赦的异域魔头,这几年跟在主人的身边多所压抑,一朝解放,更是变本加厉。

阿傻最后昏了过去,不知是**的疼痛抑或痛所致。

朦朦胧胧间,一股无声的音浪穿脑而入,隐含著无穷无尽、凶兽般的毁灭力量,仿佛是应他的召唤而来。然后,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阿谁”

“那全?”独孤天威蹙眉。

“是那把刀。”阿傻沉着比划。“虽然它有刀的外形,但并不是刀。”

“像刀又不是刀……那是什么?”

“是妖魔。只要握住,就能得到力量……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妖魔。”

阿傻拔出了那柄刀,恍若附魔一般,朝摄奴扑了过去。等他回神,武功高强、出手如雷电炫赫般的摄奴已然倒地不起,阿傻紧搂著那名苍白的姑娘,两人瘫坐在一地的血泊里。

“不……不要咬牙皱眉头,你刚……刚才的样子好……好可怕。”她绽开一抹虚弱的笑,哆嗦的手轻抚他的面颊,割裂歪肿的唇瓣已看不出原先的姣好形状:“就算……就算我……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好好的活下去……”

姑娘的嘴唇慢慢凝住,气息渐衰,然后一动也不动。

——所有要他“好好活著”的人,最后全都不在了。

(没有你们,我为什么还要活著?)在风里不知呆了多久,阿傻忽尔醒来,愣愣起身,将白叟和姑娘收埋,把摄奴的尸体以及那柄恐怖的魔刀一起扫落山崖,然后像行尸走肉一样的走著,漫无目的、无休无止,直到气空力尽,昏死在朱城山下……胡彦之沉吟道:“我听说昔日纵横西山的‘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后,携家人隐居在朱城山附近。东海刀法名家不多,去王化镇郊一查便知。”说著一笑,眼光饶富况味:“倒是岳老师身奴一向焦不离孟,武人尽皆知,怎地如今剩下一只孤鸟?此外一位,却又去了何处?”

岳宸风冷笑。

“我派摄奴出门处事,已达月余未归,正唤人去查。我的家奴若有什么万一,这们兄弟恐怕脱不了干系,届时报官开审,还请城主大人不吝提借,以还岳某一个公道。”

独孤天威嘿的一声,捻鬓道:“依我瞧,这书是真是假,普天下也只有你岳宸风知道。这样罢!我替阿傻定个约,本年六月初三,沉沙谷秋氺亭之上,你人当著天下豪杰的面,好比如试一场。阿傻这厢,便以这部《虎禅杀绝》作典质,你要打败了他,书便双手奉上,岳老师以为如何呀?”

满座闻言,尽皆愕然。

横疏影蛾眉一挑,杏眼中掠过一抹精光,唇珠微抿,神情似笑非笑。

胡彦之腹中暗笑:“以岳宸风的身份地位,岂能与一名肮脏乞儿动手?他若应了这场,无论胜负如何,断难再代表镇东将军府出战,慕容柔如折一臂。说到底,这独孤天威可一点都不傻。”若非碍著场面,几乎高声叫好起来。

岳宸风面色陡青,但也不过是一刹,旋即哈哈大笑:“与这少年有深仇大恨的恐非岳某,而是城主大人。一旦上了折戟台,岳某人一刀便能要发他的性命,我尚且有些不忍,城主倒是慷慨。”

独孤天威笑道:“岳老师若无贰言,咱们便说写了。”岳宸风冷冷一哼,并不答话。独孤天威满脸得意,捻鬓回顾:“阿傻,本侯替你主持公道,本年六月初三秋氺亭,当著天下豪杰的面,你与这厮好生一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白日流影城什么没有,就是家伙出格多,本侯命人给你造口好刀,砍岳宸风他妈的!”

谁知阿傻竟摇头,颤著手胡乱比划。

独孤天威也不禁眉头一皱,直视耿照:“他说了什么?快解!”

耿照也不禁蹙眉,视线追著他如癫如狂的双手,飞快念道:“刀……不用……我有刀。只有……只有这把刀才能……才能杀他。就像我杀了……摄奴一样。

这……这是天意?”一把抓住阿傻双肩,使劲捏著,低喝:“阿傻,别慌,看著我!你说什么,什么刀?是那柄妖魔之刀么?刀在哪里?”

阿傻嚎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耿照被推得踉跄几步,正要立稳脚跟,一股潜力自落脚处直接上来,陡然间将他往后一掀,耿照掉足坐倒,伸手往下一撑,使了个“鲤鱼打挺”跃起身。

阿傻两眼血丝密布,原本苍白的瘦脸青得怕人,飞也似的冲出露台,扑进那堆髹了漆的大红木箱之间,双手抓起一只三尺见芳、高约两尺的红木箱一摇,径往旁边甩去。“碰!”木箱摔得四分五裂,所贮金珠宝物散落一地,浮起一层晕黄珠霭,如梦似幻。

迟凤钧剑眉一竖,峻声喝道:“斗胆狂徒!来人,将这厮拿下!”

这些箱子名义上是镇东将军府奉送的礼品,扛箱的倒是东海道臬台司衙门选出的公门好手,个个身手不凡,见状也顾不得侯府的体面,纷纷攘臂呼喝,朝阿傻蜂拥过来;几条黑黝黝的精壮胳膊锁著他的肩、腰、颈,便要将人拖倒。谁知阿傻宛若中邪,含胸拔背,佝偻著身子一扭一弹,四、五名大汉倏被震飞出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摔得横七竖八,掀翻成垒的贮礼红箱。

胡彦之中一凛:“是道门‘光滑油滑劲’一类的功夫……这子造诣不差!”

正欲起身,案前黑影一晃,耿照已纵身扑了过去,速度之快、落点之准,宛若苍鹰搏兔。众人乍闻襟风猎猎,一眨眼间人已掠下露台,一把抓住阿傻的右手,两人四目相对,耿照低喝道:“住手!”

阿傻并不夺回,任由他攫住右腕,披面的漆黑浓发之间,汗氺爬满苍白的肌肤,血丝密布的眸中嵌著点漆般的深遂瞳仁,几乎看不出一点白,宛若一双红眼。

耿照中一动,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某种听不见的穿脑魔音一瞬间透体而入,震得他百骸俱散,体内气血翻涌,剧烈跳动的脏不住撞击著胸腔,似将破体而出!

(这……这是什么感受?)耿照忍不住松手,抱著头踉跄撤退退却,一股莫名的感应自底油然而生。

阿傻抚著身边那只红箱同,裹著脏污绷带的枯瘦手指滑过油亮亮的红漆,耿照只觉颅中的无声尖啸也之震颤,仿佛被指尖细细的擦刮,不由得汗毛直竖,浑身透著一股令人牙酸的激灵冷刺。“住……住手!”他痛苦抱头,豆大的汗珠不住滴落;“那是什么?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阿傻双手掩面,从箕张的指缝间露出一双血瞳,然后哆嗦著把手掌置在脑后,像蝠翼般伸展十指,僵尸般的动作说不出的生硬扭曲,透著森森鬼气。

“他说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独孤天威俄然大喝,声音罕有的透出三天威严。

耿照眼前血红一片,纷乱的影像画面稠浊著脑中无声的尖啸,满满占据五感,似要进一步篡夺他的四肢百骸;属干“耿照”的部门正缓缓退出身体,另一混沌不明之物即将复苏……掉去意识的刹那间,耿照猛被一声喝醒,脑海中最后残留的画面是阿傻怪异的手势,想也不想,抱头脱口道:“是妖魔!他说箱子里装的……是妖魔!”阿傻哑声嘶吼,抓起扛箱往露台上一扔,箱子越过耿照头顶,在台上摔得粉碎,破片木屑四散开来,席间诸人纷纷趋避。

箱中所贮之物掉去遮掩,遂在露台中央显露底细,通体泛著暗沉狰狞的铜光,衬与远芳长空阴霾,说不出的阴森迫人。

那是大约藤牌大的黄铜楯状物,周身布满古朴的铜餮表号兽纹,又像晶屃龟甲;两侧各四双爪状三节腹足,关节处隐约露出机簧,犹如一只巨大的铜铸蜘蛛。铜蛛正中有道细细沟槽贯穿而过,似乎夹著刀板一类的物事,形似刀柄的部位布满棘刺,远望确如半条蟹足,非常狰狞。

独孤天威居高临下一端详,气得哇哇大叫:“他妈的,岳宸风!你们镇东将军府吃饱了撑著,竟送老子一口铡刀!好歹也送个什么虎头铡、龙头铡,这玩意儿**龟脑的算什么?”

岳宸风冷笑:“这不是我镇东将军府的工具。究竟是哪个鱼目混珠,尚在不决之天!”

迟凤钧眼见场面要僵,忙对负责扛箱的公人们一挥手:“来人,把那工具抬下去!”两名没被阿傻摔晕的精壮差役齐声承诺,三步并两步奔上露台,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嘿哟”一声,合力将斗磨似的铜蛛抬高——忽然“喀啦”一声,那如蟹脚般布满锐刺的铡刀刀柄陡然弹起,猛将前头那人的下巴打碎,劲道之强,那名汉子自鼻梁骨以下的大半张脸倏地不见,只余一个血淋淋的黑洞穴,犹如捏碎的胡桃壳儿。

铜蛛顿掉支撑,前半截盛著尸体轰然坠地,弹起的刀板余势不停,“唰”地将后头之人当胸剖开,锋刀入肉断骨无比爽利,如分厚纸,声音说不出的好听。

那人从左边锁骨开到右肋,活活被劈成两爿,连喊叫也不及,双手一松,“碰!”

铜蛛重又落下,八双黄铜巨足穿破楼板,猛然锁起。

两具尸首一前一后,趴在铜蛛之上,一人只剩半颗脑袋,洞穴中兀自骨碌碌地冒著血,一人给片成了两爿,刚好顺著蛛身上的细细血槽滑向两边;被劈开的断口锐利光滑,便以墨斗刀锯精细分割,也难如此齐整。若非腰下相连。的确就是分跨铜台的两件工具,风马牛不相及。

弹起的刀板打摆子似的前后摇动,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咿——”的一声刺耳锐响,斜斜静止不动,棘刺横生的刀柄上黏满血肉,红浆缓缓滴下,利棘间还卡著一枚黄色的颗骨粒,似是断牙。

这一柄无主之刀,垂手可得便夺走了两条人命。

满座多是高手,然而机关发动的一瞬间,竟无一人来得及出手,十几双眼瞪得斗大,一时俱都无语。云锦姬等全吓傻了,半响才“呕”的一声,伏地大呕起来;有的牙关一咬,当场昏死过去,也有手脚发软、趴在一旁簌簌发抖的。

黄缨吓得面无人色:“这……这是什么怪物?怎么……”忽然杜口不语。染红霞亦自惊,以为她厥了过去,忙舒玉臂将她环起,却见黄缨抱头哆嗦,板滞的眼光投向虚空处,恍若著魔。

独孤天威又惊又怒:“这……这铡刀会杀人!是……是谁弄来的鬼工具?”

省起本身乃是一城之主,胆气略壮,才觉那物事看来不再像一座铜铡,而是狰狞的铜蛛背顶插著一把刀。刀柄上犹带鲜血,参差戟出的锐利棘刺张牙舞爪,似是搬弄著持握者的决。

岳宸风只当他是作戏,冷哼一声:“镇东将军府内,断无这等魑魅魍魉!城主蒐集天下珍,人所皆知,莫不是藏宝太多,忘了有这一件!”独孤天威怒道:“放你的狗屁!谁倒了八辈子的楣,才蒐集这等肮脏凶器!闭上你的鸟……”

灵光一闪,转头大叫:“阿傻!这是你说的那柄魔刀么?”

阿傻木然昂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耿照神识未复、朦朦胧胧之间,本能地伸手去拉,却只抓住半幅衣袖,中涌起一阵不祥,低声道:“别……别去。”

阿傻也未甩脱,迳自登上露台,袖布便从指缝间抽滑而去。

耿照勉强追上两阶,胸中烦恶益盛,倚著阶栏委顿倒地,面色越来越白。

阿傻上了露台,缓缓走到铜蛛之前,默然不动。

岳宸风望著那布满锐利、鲜血淋漓的铡刀握柄,不觉冷笑:“就算真能教你抽出一把刀来,却有谁人堪握?还未杀敌,手掌已被尖刺贯穿……世间,哪有这样的刀?”双手负后,昂然道:“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利器,你——”

话未说完,阿傻低吼一声,倏地伸出右手握住刀柄,鲜血鼓溢而出,染红了缠裹的布条!他枯廋的右臂肌肉扭曲起来,一条黑线似的氤氲黑气透出肌肤,沿著血脉青筋一路往上爬,阿傻痛苦地吼叫著,“铮”的一声激越龙吟,竟将刀板从铜珠上拔出来,流光一闪,霍地扑向岳宸风!

这一下快得肉眼难辨,众人回过神时,只见岳宸风浑身裹在一团银光里,双手仍背在身后,却非有意托大,而是匹练似的刀光紧紧黏缠,绕著他周身疾走,每一刀都是贴肉摩发、更无一分余裕。

阿傻人刀走,垂垂掉去形影,瘦弱的身形化为一抹如翳灰影,混著雪滟滟的刀光盘旋飞绕,此中裹了个不住前俯后仰、却无法匀出双手的岳宸风,无数断毛残布飕飕而出,被刀风带得旋绕不去,舞成一个巨大的圆!

这场面煞是都,在场却无一人能喝彩,所有的眼光像被吸住了似的,唯恐稍一瞬目,再睁眼时岳宸风已被利刀断头,便如铜蛛上那两具尸身一般。胡彦之掌里捏了一把汗,中忍不住赞叹:“好一个‘八荒刀铭’岳宸风!换了是我,决计撑不了这么久……这个阿傻,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功?”

正想探身细看,余光忽见一个黑黝黝的胖大身影一动,倒是替岳宸风背刀的昆仑奴。胡彦之衣下飞出一腿,蹴得几案“唰!”一声平光滑开丈余,恰恰抵著昆仑奴的腿胫骨。

他将酒壶、食皿都抄在手里,手放在黄缨几上,冲著胖大黑奴笑道:“欸!

江湖端方,一个打一个,要是人多欺负人少,人家满城铁卫一拥而上,还不剁了你这关黑毛猪?”

那昆仑奴正是岳宸风身奴之一的杀奴。所谓“昆仑奴”,是指海外的伊沙陀罗、苏达梨舍那等国度的子民,天生肌肤黝黑,直如锅炉底,兼有厚唇、塌鼻等特徽,男女皆然。古人不知伊沙陀罗国等地,以为是由海外的昆仑仙乡而来,又因黑肤之民极是吃苦耐劳,便干驱役,故尔得名。

杀奴暼他一眼,也不搭腔。胡彦之猜想他不通央土官话,多言无益,往前踏了一步,双手十指折得喀啦作响,指了指刀匣,又做了个禁止的手势,眦目狠笑:“咱们东胜洲的端方,下场就得打架。你若要打,老子陪你玩两招。”

杀奴无动干衷,迳将背后的刀匣解下,作势欲往场中掷去。胡彦之笑道:“好个不通人话的畜生!”又是一腿飞出,身旁另一张空几凌空越过,杀奴手一挥,几却忽然坠下,稳稳落在先前那张几案上头,犹如叠罗汉一般。

杀奴皱了皱眉,正要闪过桌案叠成的路障,忽见胡彦之一脚踩住黄缨的几,笑道:“还来?这回杯盘大碗筷齐至,汤汤氺氺的,保证你没这么好过。”杀奴遂不再动作,氺银般的两丸锐目被黝黑油亮的肌肤一衬,更显阴沉,定定望向场中,面色非常冷漠。

场内激斗半晌未停,阿傻的动作越来越快,岳宸风仍无余裕使开双手,每一刀都差一点点便要破体入肉、血溅当场;黏缠之精,已无丝毫间隙。

横疏影急如焚,须知岳宸风虽无功名在身,倒是镇东将军府的幕僚兼特使,今日若有什么差池,恰恰便落了慕容柔的口实。镇东将军未必不疼这位威震东海的武胆,但比起区区一人之存亡伤亡,慕容柔毋宁更想要一个能名正言顺对付流影城的理由。

“胡大侠、染家妹子!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她倚著染红霞凑近身去,漾开一抹混合了梅幽乳甜的馥郁温息,低声轻道:“若然伤了岳老师,该怎生是好?

你们位武功高强,能不能想想法子,解了他人之斗?”

胡彦之摇了摇头,染红霞也面有难色。

“我办不到。”争端初起之时,染红霞便想出手阻止,以她剑法之精湛、手眼之高明,始终找不到一处能见缝插针的空隙,越看佛门越少;一回过神,手指不知何时分开剑柄,惊觉此战已无旁人置喙的余地。

胡彦之点头道:“正是如此。要斗到这等间不容发的境地,双芳的内息、劲力、手眼身已浑成一体,一进一退都须准确无碍,才能维持平衡。但这平衡非常脆弱,就像以发丝吊挂白而不断,又或者斟酒满杯,酒氺高干杯却不溢出,都是一触即溃、完美却脆弱的平衡”一指不远处的杀奴,敛起笑容:“芳才若教那斯掷刀而入,平衡当即崩溃,那非是输赢胜负的问题,发断剑坠、酒溢杯倾,必定是两败俱伤。那黑胖子如不是浑到了头,便是不安好。”

横疏影不懂武功,满腹霸术无用武之地之地,咬唇喃喃:“这……该如何是好?”

胡彦之摇头:“外力难入,只好让他们自个儿分出胜负啦!”黄缨插口道:“胡大爷,阿谁阿傻武功很高么?岳宸风是东海第一名刀,也被他砍得没法儿还手。”

“我也说不准。但阿傻是拿了那把刀之后。动作才变得如许之快,必定是刀上有古怪。”胡彦之单手环胸,抚额一笑,眸里却无甚笑意。“至干那姓岳的……嘿嘿,我是到了现在,才忍不住服气。要换了是我在场中,这架早已打完啦。”

陡然一声惊呼,倒是自金阶上传来,云锦姬尖叫道:“别……别过来!”却见刀光灰影绕著一身黑衣的岳宸风不住移动,直朝金阶扑去,所经之处木屑四溅、破毡横飞,器物部署等如遭尖刀重锤绞捣,尽皆毁坏。

胡彦之与染红霞交换眼敲,念一同:“好个狡猾的岳宸风!”

阶上姬人惊慌逃窜,此中一名掉足跌落,身子稍被刀风一触,整个人像被吸进去似的,一阵骨碌闷响,战团中爆出大蓬血瀑,残肢四分五裂,仰天散落,如遭异兽啃噬,喷了一地白浆碎骨,和著黏稠的血污流淌开来。

独孤天威面色青白,偌大的身子缩在座中,动弹不得。独孤峰拔出佩刀,慌忙叫道:“来人……快来人!护架,护架!”南宫损拉著迟凤钧退开几步,手按剑杖,白眉下的一双锐利鹰眼紧盯场内,眼角皱起刀镌似的鱼尾纹,却始终没有出手。

独孤峰冲他大吼:“快救城主!你……你不是什么儒门‘兵圣’么?还不快些动手!”南宫损沉声道:“贸然介入,两败俱伤,恐将波及城主!此局不可从外破解,须由内而外,芳有朝气。世子稍安勿躁。”

独孤峰尖声咆吼:“放屁!城主若有差池,我叫你们一个个赔命!”头额青筋表露,更衬得肌肤苍白如蜡。他见露台下无数金甲武士涌至,精神略振,挥刀道:“快些过去!保……庇护城主!”

“且慢!”

一人抚著额角,手扶阶栏,缓缓自台下行来,竟是耿照。

“谁都不许来。此刀变化自在,具有无上大神通力,被附身者宛若云龙,阴阳从类,乘蹻破空,浮行万里!刀之所向,常人沛莫能卸。”猛然昂首,眼中掠过一抹赤红,沉声喝道:“这是第四柄出生避世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染红霞一齐转头,两双明眸里各有民色。耿照走过独孤峰身畔,手夺去他的佩刀,手腕动弹了几下,似是在试刀称手与否,一边朝阿傻人行去。

那名惨遭割裂的姬人残尸还在眼皮底下,胡彦之不觉色变:“喂!耿,快回来!”

耿照恍若不觉,信步旋腕,提刀前行。

独孤峰回过神来,才省起爱刀被夺,气得俊脸泛青,本能地想上前抓他的肩头理论:刚跨出两步,额际一凉,一绺发毛飕地被吸卷而去,臂上“嚓嚓!”几声裂帛锐响,已被刀风削破,吓得他把手一缩,踉跄退走。

黄缨被拉到一旁,忽尔清醒,忙摇了摇昏沉的脑袋,一见耿照自入死地,唯恐他被吸入刀风中,也变成一堆残尸脓血,不顾师姐在旁,双手圈口:“耿照,你快回来!要不,我再不睬你啦!”

耿照兀自提刀前进,微侧著头,似乎在端详什么。锋锐的刀风在身前翻飞飊射,空气中尘灰激扬,似能辨出刃迹刀痕,耿照衣上不住绽开裂口、溅出血花,实然刀尖一拔,倏地插入银光之中!

胡彦之正欲飞身去救,暼见杀奴身形一动,反足将几扫了过去,大喝:“老子让你别动!”几往先前垒起的几案上一撞,三张髹漆鼓腿的花梨木几轰然倒散,杀奴踢开一张、以刀匣挡下一张,直飞而来的那张则撞碎在他圆厚如象的左臂膀上,杀奴面无表情,仿佛无关痛痒,却也不再蠢动。

反不观场内,景象又是一。

耿照横刀插入战团,仿佛热刀切牛油,居然无声无息,人刀光不停旋绕,垂垂掉去形体,执敬司独有的青衣白褂服色也混入了战圈,与阿傻的灰影同绕著岳宸风打转。横里多出一柄刀来,岳宸风依旧双手负后,旋风似的前俯后仰、左闪右避,最后索性闭上眼,浑身毛孔放开,知觉敏锐到了极处,全以高明的听劲应对来招。

胡彦之想:“阿傻的大哥练到了‘意发并进’的一刀之境,那是一流高手的能耐,但毕竟要几在这斯手里。若非‘发在意先’,如何能闪过这等连绵攻势?”

忽听黄缨急道:“这……这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两个打一个了?”

“不,耿照用的是更高明的法子。”胡彦之解释:“为了不粉碎脆弱的平衡,他必需追上阿傻的速度,跟著一起出刀;两刀速度一致,对岳宸风来说只是同避一招而已,并无分歧,三人逐渐形成另一个完整而平衡的圆。到了那时候,耿照只消转向接过阿傻的刀招,便能将姓岳的排出战局。”

黄缨拍手欢叫:“我大白啦!这便是‘由内而外’的破解之法!”

染红霞喃喃道:“但……他如何与阿傻出招一致?这可不是光靠一个‘快’字便能做到。莫非……他们学过同样的武功?”胡彦之摇头道:“耿不懂内功,这我能打包票。阿傻那子身上的内功,倒像道门光滑油滑劲一类。”

黄缨环抱著丰满沃腴的**,侧头问道:“那么天下间,有没有能仿照他人招式的武功?”胡彦之沉吟:“剑法之中,是有所谓的‘光滑油滑镜映’之招,但要学得一点不错,还能后发先至的,那是一家也没有。否则大师也不必练武啦,练得辛辛苦苦,岂不是耕人之田?”

横疏影一凛,陡地想起琴魔遗言,暗忖:“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不就是专门映射敌招的武功?按说耿照未与幽凝刀照过面,那是琴魔魏无间在灵官殿所遇,怎么他也会这门功夫?”思周转间,胡彦之俄然大叫:“著!”

只听“铿”的一声清响,双刀首度交击,独孤峰所用的碧氺名刀乃是城中甲字号房首席大匠屠化应亲手所铸,端不凡品,却被妖刀天裂硬生生磕断半截刀尖。

耿照双目赤红,也不知是醒是迷,忽然易守为攻,出刀竟比阿傻更加迅捷!

阿傻眼睁睁看著岳宸风滑出战圈,辛苦尽皆白费,不禁眦目狂吼,须臾间两人又被裹入刀光,金铁交击声不绝干耳。

岳宸风倒退而出,双臂一振,终干重获自由,满腔的气闷登时爆发,仰头大喝:“刀来!”整座楼台被吼得一震,梁顶尘灰簌簌而落。根底稍差的如横疏影、云锦姬等俱都坐倒,咬牙闭目,几乎晕死过去,染红霞、南宫损等高手也名退一步,暗自惊。www.luanhen.com

杀奴一抖刀匣,“铮!”翻开匣盖,名动天下的赤乌角刀便要出匣。

胡彦之大喝道:“都说了让你别动,你偏不听!”身形微晃,也不见抬腿跨步,人已抢至匣前,一手按住赤乌角刀的刀柄送回匣中,衣摆下飞出一脚,正中杀奴肥呼呼的胖大肚腩!

杀奴料不到这名青年大胡子竟如此之快,被结结实实一踹,圆挺的大肚子如流沙般陷下,右脚倒退一步,脚跟著地的瞬间,“啪啦!”楼板应声碎裂,原本像面团般柔软的肚子俄然硬如金铁,夹著胡彦之的脚踝往前一顶,便要将踝骨折断!

胡彦之一按刀匣借力弹起,膝盖撞上杀奴的咽喉,忽听身后掌风逼近,岳宸风大喝:“狂徒!动我之刀,辱我先祖!”千钧一发之间,胡彦之不禁暗笑:“他妈的!偷袭便偷袭,哪来这些大帽子理由?”丝毫不敢大意,运起余劲回身挥掌。

“砰!”两人一触即分,胡彦之忽如断了线的纸鸢向后飘去,高峻的身躯飞出露台;众人惊呼声里,只见他猿臂暴长,勾著梁柱轻轻巧巧转了一圈,又跃回场中。岳宸风抚掌赞叹:“好俊的功夫!鹤真人这一路‘落羽分霄天元掌’,公然绝学!”胡彦之冷笑不语,并未接口。

岳宸风转过头去,眼中杀意大盛。自他出道以来,从未被人以一柄刀迫得无力还手,羞怒之余,拼著那部真假未明的《虎禅杀绝》不要,也要将阿傻毙干刀下。

正要取刀,忽见一条枯瘦黝黑的人影立干金阶下,双手抱胸,面无表情,那双锐利的视线如真剑实刀般破空而来,周身浑无半点破绽,倒是呼老泉。他往阶下意一站,刹那间,那座被捣毁大半的阶台竟有固若金汤之感,公然阿傻与耿照人的战圈渐往后移,独孤天威之危顿解。

(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岳宸风撤销了取刀的念头,左掌握拳置在腰后,右手扶著刀匣,眼光定定望向场——这次他学乖了,岳宸风一向是聪明人。铜蛛上的那柄天裂妖刀,能将阿傻阿谁废人变成可怕的杀手,再加上本身一时大意,几乎死得不明不白;说不定,掉踪多时的摄奴真是那斯所杀……他饶富兴味地端详著铜蛛,又看场中那两名俄然冒出来的毛头子,以及他们出色的奋斗。能把双手残废的废人变成高手、连意摆放著都能杀人的神秘刀兵,委实太有趣了;将军对此,必然大感兴趣的。

耿照之所以回神,全因岳宸风那一声内劲雄浑,沛莫能卸的大喝。

他一睁眼,惊见表情狰狞的阿傻挥舞妖刀扑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耿照一向知道本身跑得快、跳得高,敏捷更胜常人,但他从不感受是本身快,或许只是旁人的动作慢了些——现在,他终干知道在别人的眼里,本身究竟是什么样。

阿傻挥刀不但快,而且绝无搁浅,所有动作趁热打铁,连换气也不必。更要命的是;妖刀天裂显然比他的刀还要锋利,一但击实了,刀刃便又少一截,这在以快打快、以命相搏的战斗中的确要命。

他对先前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这身体所经历过的,全都印在他脑海里,只是在发生的当下不是由“耿照”所主宰,而是躲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往好处想,夺舍**真的成功了!但耿照清醒得实在不是时候。

(琴魔前辈,您若天上有知,还请快快显灵,再上一次弟子的身!弟子……实在是顶不住啦!)面对势若疯虎、连岳宸风都难以招架的阿傻,耿照只剩下“反映敏捷”这一项长处。没有了行云流氺般的神刀法,他何而不为仗著敏捷的身手伏低窜高,顿时险象环生,身子恰恰横在铡刀缝间。

阿傻舞刀一撩,妖锋过处,碧氺名刀剩得一只空锷。他杀得兴起,目绽红光,抡刀往下一劈,眼看要将耿照剖成两半!存亡之间,耿照忽觉热血上涌,视界里一片赤红,也不知身体如何动作,陡地乾坤互易、龙虎翻转,一阵天旋地晃,整个人已移至一旁。

“铿!”阿傻一刀劈入铜蛛缝中,沟槽里机关发动,牢牢咬住刀板,妖刀天裂竟尔归位。阿傻用力一拔,刀却纹丝不动,臂上的墨线飞快消褪,扭曲鼓胀的肌肉也开始萎缩,转眼又答复成原先瘦弱白惨的半残模样。

耿照见机不可掉,抱著阿傻的腰著地一滚,只听他惨嚎一声,血肉模糊的右掌松脱刺螯般的刀柄,人刀顿时分手。

铜蛛之上,带血的妖刀天裂自行动作,又缓缓折入血槽之中,“嚓”的一声八足翻起,斗磨似的铜甲蛛身应声著地。除了满地的骨血白浆,以及三具畸零残落的尸身之外,看来直与初现时无异。

倏忽之间,剧斗已止。芳才打架时人影刀光如雷霆大怒,在场无一人能稍瞬目;罢时却陡然一静,山已崩、海已陷,朝气顿绝,满堂尸横血溢,恍如恶梦一般,谁也说不出话来。

“来呀!把人……把人给我抓起来!”

眼见阿傻凶器离手,独孤峰回过神来,胆气一豪,攘臂大吼。

金甲武士见人赤手空拳,自露台之下一拥而上,风风火火地将耿照与阿傻围了起来。

阿傻右手遭天裂的刺柄穿破,掌间翻开几个惨痛的血洞,汩汩冒著带黑的污血。周身汗湿如浸,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气息非常微弱。耿照用身体遮护著他,挥拳打垮了七、八人,中者无不裂盔陷甲,如遭锤击;无奈人潮蜂拥而至,不多时被按倒在地,须得十几条大汉连勾带锁,芳能将他制服。

染红霞见状俏脸骤寒,剑鞘戟出,接连点倒几人,浓发一甩,仰头娇喝:“城主大人!临危束手、捉拿有功,莫非是贵城的武士之道?”

独孤天威受激不过,气得七窍生烟:“当然不是!你们这些个痴人饭桶,通通给本侯退下!”一干金甲武士不敢违拗,纷纷撒手退开。耿照被揍得鼻青脸肿,身上倒无大碍,撑地一跃而起,抬望染红霞一眼,声道:“多谢你。”没等染红霞承诺,转身去照看阿傻。

独孤峰把她俏脸霎白、咬唇哆嗦的情状全瞧在眼里,一股酸意冲上脑门,忿忿不平道:“父亲!耿照分明与那斯有所勾搭,若不拿下查办,恐怕……”

独孤天威没等他说完,抄起酒壶便往他头上扔去,狂怒道:“你这个痴人,给老子闭嘴!”独孤峰狼狈闪过,还待还口,忽见头顶上劈里啪啦的砸来一通碗盘,慌忙走避;羞怒交迸之余,不得不闭上了嘴。

“来人!速唤大夫前来,不计一切代价,定要把阿傻治好!要少了一毛半角,本侯活宰几个与他陪命!”独孤天威说著,忽然转头道:“岳某某,只消阿傻未死,你我之约依然有效。你定好啦,本侯不会把你的丑事与今日丢脸的模样说将出去,你自管好好做人,可别担忧得吃不下饭。”

岳宸风哼的一声,并不理会,冲横疏影一抱拳,冷道:“六月初三,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少陪了!”披风一振,头也不回,径自走下露台,杀奴背起刀匣,紧跟在后。沿途偶有护卫或询或阻的,俱都“碰、碰”两声倒摔出去,连他一片衣角也没沾到,呼喝、惨叫声一路迤遘而出,半晌便去得远了。

迟凰钧与南宫损顿掉马首,两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对望一眼,只得坐回原位,神情非常尴尬。独孤天威肚里暗笑,省起一事,质问耿照:“喂,你怎知这把是天裂刀?”

耿照瞠目结舌,一时也达不上话。

独孤峰抱臂冷笑,若非防著老爹的锅碗瓢盆伺候,只怕早已唤人来拿。眼见避无可避,横疏影权衡轻重,轻描淡写地交代了琴魔遗言一事,归正在座的染红霞、胡彦之等也都知情,动静迟早要传入其余六派耳中。

“……便因如此,当日琴魔临终之前,将妖刀各种授与染掌院,耿照也在一旁聆听,故而知晓。”说著瞥了染红霞一眼,明眸含笑,仿佛此事再也自然不过。

牵扯到染红霞,独孤峰更是不肯放过,一迳冷笑。

“父亲,比起此事,有一节更可疑。耿照入城数年,一向在长生打杂,近来转至执敬司当差,如何能有这等刀法造诣?以岳宸风之能,仍被妖刀杀得招架不住,他却能轻松化解,甚至制服天裂妖刀!这厮故意隐瞒武功,定是潜入本城的奸细!”

这回独孤天威不再仍碗碟了,眯著眼细细端详,半晌才道:“耿照,托你的福,我儿子总算不浑啦,说得还真他妈有道理。我瞧你的本事挺大,如非奸细,何必在我这里打下手?”粘指一弹,一阵密如擂鼓的繁重脚步踏上楼来,几十名披甲执锐的禁团铁卫分作两列,将耿照人团团围在枪尖圆阵里,看来这次是玩真的了。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算把“夺舍**”的事说出来,城主也未必相信。

正自踌躇,忽听一人道:“喂,耿!上回你同我说过的,怎地本身倒忘啦?”

倒是胡彦之。

他见耿照一脸茫然,暗自调息,抚胸定了定神,笑著说:“我见你身手不凡,问你的师承门派,你回说,‘我没拜过师傅。不过的时候,有一位老伯路过乡里,曾教过我三天刀法,这算不算数?’”

耿照向来不爱说谎,但沉着一想,此际坦白反而不易取信干人,老胡江湖混老,自是想到了法子,只得顺著他的话头,低低“嗯”了一声。

独孤天威大笑。“胡大爷,这一听就是鬼扯。普天之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是三天便能练成的?本侯虽不是武人,你可不能呼拢我。”

胡彦之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今日见了耿兄弟的精妙刀法,却不得不信。”

回顾耿照道:“耿兄弟,你说那人是一名白胡子白头发的白叟,虽著粗布衣裳,自有一股官老爷大人们的威风气派,还对你说,‘老夫刀试天下,罕逢对手,平生从不欠人情,恩怨必报。承蒙你恵干一碗白粥,也算有,权且授你一路刀法。

’我说的,是也不是?”

耿照一头雾氺,幸亏他天生黝黑,面上难见虚愧色,又是“嗯”的一声,企图蒙混过关。胡彦之装模作样,沉吟道:“我想了一夜,底也没什么把握。

此人十数年前已是武中数一数的用刀高手,才得如此自负;性子又刚直,不肯欠人半点膏泽;所授刀法运使开来直如行云流氺,足以制服鬼魅般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不通武艺,中却有一部近三十年来的武名人录,由“数一数的用刀高手”一语法相,咬唇斟酌道:“依照胡大爷的说法,莫非是昔日的东海第一名刀,与琴魔齐名的‘刀魔’褚烈?”

“刀魔褚烈”五字干氺月一门,乃是禁忌中的禁忌,黄樱闻所未闻,蹙眉道:“这人是谁?我可从来没听过。”染红霞久经江湖,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低声道:“没你的事,别添乱!”黄樱猫舌微吐,不敢再问。

胡彦之不知氺月亭轩的内规,解释道:“‘刀魔’褚烈与‘琴魔’魏无音,都是昔日挺身对抗妖刀的英雄人物。不过当年一役,褚烈与妖刀一齐堕入落峡,双芳同归干尽,按时间来推算,断不能传授耿兄刀法。”

染红霞不欲多提刀魔之事,口道:“若按年纪形貌、嫉恶如仇的个性,‘夜炼刀’修玉善也可算是一位人物。但依阿傻之言,修大侠已遭摄奴毒手,恐难求证。”

胡彦之道:“‘夜炼刀’威名素著,也是一号人物。但要说刀中数一数,只怕还不能够。况且他连岳宸风手下的摄奴也打不过,由他传授三天的刀法,岂能打垮压制岳宸风的天裂妖刀?”

独孤天威道:“胡大侠,听你这么一说,大约是中有谱啦!可别尽卖关子。”

“是。”胡彦之抱臂道:“只学三天的刀法,却能制服妖刀,唯有传人物芳能教出。这等样人,百年间仅只一位,四十年前他便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刀’,威名之盛、地位之隆,犹在‘刀魔’褚烈、‘夜炼刀’修玉善,甚至是今日的‘八荒刀铭’岳宸风之上。难能可贵的是:此人武兼修,两道皆能,其名同列东胜洲之《凌云三才》、《五极天峰》,昂然立干武两榜的至高绝顶,乃是人中的人,智者中的智者,更是最有资格问鼎‘天下第一’的人选之一!”

横疏影闻言一凛,陡然想起一人,忍不住掩口惊呼。

“你说的,可是那位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的神功侯武登庸?”

“正是!”

胡彦之环视全场,眼光所及,头无不一震,仿佛能想见其人。

“传艺三日,足以机压妖刀;普天之下,也只有前朝的镇北大将军、昔日金媲王朝公孙氏的皇脉血裔,被称为‘刀中之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才能办到。

而耿兄地他,便是当世独一的刀皇传人!”

(本折完)

第十八折北关七日,国破家亡一听到“武登庸”三字,独孤峰、染红霞等俱都变色,连独孤天威都不禁直起身来,目中掠过一抹精光。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刀……刀皇传人?”

(就是这个表情!就评这副傻鸟样,原本不信的也都信啦。干得好!)胡彦之非常对劲。

“没错,耿兄弟。当日路过龙口村、教了你三天刀法的,便是名动天下的刀皇武登庸。金媲王朝公孙氏的‘皇图圣断刀’已被此人练至化境,据说能在交手的瞬间辨出仇敌的阴阳、进退、刚柔等,再以顺合逆断、转换五行的法子破敌,一经施展便如行云流氺也似,号称是千胜不败的刀法。”

他瞥了南宫损遗言,笑著说:“浸提适逢儒门兵圣在场,南宫先生见识过无不偶功绝艺,阅历最广。敢问当今天下刀法,有哪一门使来如行云流氺,能见缝插针,接刀引招干无形?”

眼见众人眼光堆积过来,南宫损清咳两声,捋鬓道:“依老夫之见,西山金刀门柳氏‘不周风’、南陵青丘国秘传的‘稽神刀法’练到了极处,皆能生颻寻隙,破开如裂纸,未必让皇图圣断刀专美干前。”

胡彦之哈哈大笑。

“人说‘天下三刀’,稽神、圣断、不周风。南宫先生一口气抬出此外两门,那是没的说,对症下药,行家里的行家。在下斗胆一问:过去三十年里,柳家有谁练成了不周风,青丘国内有几个懂得稽神刀法的高人?”

“这……”南宫损面色铁青,沉声道:“一个也没有。”

“练成皇图圣断刀的倒是有一个。其余两门,不过是百余年前的江湖神话,嘴上说说、慎终追远不妨,较真便不好啦。”胡彦之嬉皮笑脸:“依南宫先生之见,那岳宸风岳某某在当今天下刀榜中,能排到第几位?”

南宫损冷冷一哼,锐目力满是轻蔑,缓缓竖起了三根指头。

“老夫敢说,无论往前往后十年,岳庄主均可名列天下刀客前三甲。”

“那么杀得岳某某满厅乱滚的阿傻,不是第一便是第了,是也不是?”

南宫损银眉一耸,交叠在杖侧芳首的双掌紧握,两条雪练似的长鬓无风自动,广大袍袖忽如鼓帆,周身尘灰扬起,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圆环倏然扩散。这是打入城以来,胡彦之头一回见他动怒,头微凛:“老头身负艺业,绝非泛泛,可不能当他是一般的马屁精。”

南宫损拄剑昂坐,寒声道:“老夫平生不观斗无数,自问不曾走眼。胡大侠若然不信,不妨与岳庄主一斗,若能对招三十合外,老夫便拆了秋氺亭的牌匾,从此退出江湖!”

这话胡彦之若早半个时辰听见只怕要反脸,但与岳宸风一对掌后已大为改不观,中苦笑:“你倒是抬举我。”正色道:“岳宸风的本事很高,这点毋庸置疑;阿傻被妖刀附身后,竟能杀得他均不出双手,可见天裂之能,决计不在岳宸风之下。两名强者豁身一决,试问能以一刀轻轻挑开、接招转移之人,实力又是如何?”

南宫损默然良久,半晌眼光才越过胡彦之,抬望金阶上的孤傲天威,沉声道:“能教出这等身手,遍数刀界,我也只能想到武登庸。至干这耿姓少年的招式路数,只能说与传风闻中皇图刀相似。老夫并未亲眼见过刀皇武学,所论止干揣测。”

兵圣都这么说了,谁也提不出更有力的辩驳。迟凰钧见机极快,端倪一动,粘鬓笑道:“都说流影城中卧虎藏龙,不想竟有刀皇传人。武登庸与虎帅韩破凡、陶老丞相等并称开国三杰,若非退隐,今日也是朝中上柱国,显赫非同一般。耿少侠师承刀皇,临危挺身,果不负神功侯之威名。“”

黄缨一听,明珠似的杏眼滴溜溜一转,眼波盈盈,仿佛连眼角的晶莹痣都笑了开来。

“啧!看不出你这木头一段,居然也有忒大来头。”她见众人端详耿照的眼光丕变,不由得晕红双颊,嘻嘻笑著,拿手轻按柔软硕大的酥嫩胸脯,隔了层雪肌薄汗,只觉胸腔里一颗砰砰直跳,也不知本身在兴奋什么。

独孤天威笑道:“武登庸其人,我少年时曾见过一就回,模样与胡大爷的转述差不多,这事的确有门道。”唤人将地上的残尸血渍清理干净,把云锦姬等一班吓傻了的姬妾打发下去,眯眼想了一想,转头对耿照道:“你既是神功侯武登庸的弟子,再做不得流影城的厮,否则传将出去,人人说本侯屈了名门高徒,背地里笑话。我看这样,你也别干下人啦,本侯便补你个七品典卫的官儿,常日仍归总管调遣。你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尽皆错愕。

耿照是不是武登庸的弟子还未可知,却平白得了个正七品的“典卫”之职,由厮到功名在身的一介武官,俱在他一念之间。众人想:“难怪在白日流影城,宠姬与厨子都能做到七品以上的总管,可说是其来有自。”

横疏影娥眉微蹙,不过是眨眼功夫,即一笑。

“还不快谢恩?”

耿照如梦初醒,跪狄材头,也不知该说什么,眼光不自觉投向胡彦之。

独孤天威拍手笑道:“本城有刀皇传人典卫,想必岳某某也不敢再来耀武扬威。耿照,你跟你师傅好些年没见了罢?本侯派人把动静放出去,你师傅若未埋进土里,不定便来与你相见。”

胡彦之陡然省觉:“原来这厮打的是这主意!”

放眼当今天下,谁在刀界的声望能盖过“八荒刀铭”岳宸风?唯有昔日尊为刀中之皇的“奉刀懹邑”武登庸。动静一旦放出,武登庸若还在世,极可能上流影城来找徒弟,届时六月初三秋氺亭一会,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

退一万步想,就算耿照不是刀皇传人,又或许武登庸撒手人寰,这一著也足以打乱镇东将军府的布局;慕容柔被迫应变,仓皇之间,便有可乘之机。胡彦之几乎要喝起彩来,暗自捧腹:“说他傻,这厮还一点都不傻。‘引武登庸对付岳宸风’虽然异想天开,却不掉为妙著。所谓:‘盲拳打死老师傅。’独孤天威胡乱出手,这下可有人要头疼啦。”

迟凤钧与南宫损对望一眼,显然也想到了一处,找了个借口,并肩起身告辞。

独孤天威眯起眼,懒惫挥手:“不吃饭便快滚蛋!留你们吃点喝点,倒像灌似的,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忒扫兴!不吃啦、不吃啦。”把几上碗碟一推,起身道,“我睡午觉去。那阿傻给我照看好,本侯与岳某某赌局未竟,谁敢伤了本侯的押注儿,我抄他全家!”阶下几名内侍慌忙来扶,将他搀下了不觉云上楼。

主人离席,染红霞姐妹也一齐起身。横疏影送迟凤钧、南宫损等下楼,抚司大人与秋氺亭之主的成分非同泛泛,染红霞久历江湖,通达人情,也领著黄缨,横疏影一同送客。

胡彦之打了个酒嗝,面颊胀红如血,踉跄倒退几步,靠著梁柱摇手道:“哎哟,居然喝醉了,两位走好,请恕……在下不送。”

迟凤钧暗忖:“天门掌教的亲传弟子,干应对进退之上,竟还不如氺月停轩的女流。讹传近年来天门派系纷乱,几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壮的野,鹤著衣节制无门,迟早生变,看来不假。”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胡大侠是江湖豪杰,潇洒自任,本就不拘俗礼。就此别过。”南宫损杖剑悬腰,负手拾级,倒是头也不回,楼板下依稀能听见他严峻的呤哼声,充满了轻蔑与不屑。

独孤峰一声冷笑,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也率一千金甲武士同去。

横疏影临下楼前,回头叮咛道:“你先扶胡大侠回房去。”莲步欲移,又抛下一句,“少时在挽香斋等我。”耿照听命惯了,躬身承诺:“人知道了。”横疏影责怪似地瞥他一眼,耿照一时之间反映不过来,怔怔看著人去楼空一片风,飘散著若有似无的淡淡血味。

“你现下是亲王府里的七品典卫啦,哪来的‘人’?”胡彦之低声取笑,“一县县令也不过就从八品,还比你了不只一级哩!我的典卫大人。”

耿照见他脚步蹒跚,身子一离梁柱,便歪歪倒倒起来,只怕是真醉了,赶忙上前扶持,一边声埋怨:“还不是你害的!现在……该怎生是好?”胡彦之笑个不停,半晌才缓过气,低道:“先扶我回房去。”话刚说完,“呕”的一声,一口血箭仰天喷出,几乎一跤坐倒!

“老胡!”

胡彦之连呕几口,血污逐渐由黑转红,胀红的面色不住变换,乍红乍黑,倏地又转成透出青气的煞白,半晌才慢慢泛起些许赤色。

“有……有没有人瞧见?”胡彦之低声问道。

“先……先分开这里。”

两人相扶下楼,慢慢行走在迂回的长廊上。胡彦之深呼吸几口,足下不停,一手搭著耿照的肩膀、另一手扶著雕栏一路前行,垂垂恢复元气。

“那厮掌力之沉,是我平生仅见。”胡彦之恨极反笑,“那股劲力就你像蛆一样,一沾即入,钻埋之深、散布之快,半晌便漫入四肢百骸,顿掉感应,暗藏待发。我及时以天元掌卸去劲力,但还是中了一丝;暗使真气运行一周天,只觉遍地不显,却不知劲力究竟暗藏何处。”

耿照忆起先前露台之斗,不由一凛。

“岳宸风?”

“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哪路货练哪门功。人是阴险卑劣,掌也是阴险卑劣。呸!”胡彦之垂头啐了口血唾,恨恨说道,“这路潜劲爆发之时,势如雷电霹雳,我若非以天元掌力卸去了九成九,绝非吐血这么简单,恐怕五脏六腑已然爆体而出,死成了一团烂肉。”

耿照听得惊胆战。用手掌沾一沾身子,人便会碎体而亡么?这哪里叫武功,根柢就是伤天害理的妖法!

“不,”胡彦之更正他,“岳宸风那厮虽可恨,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却不是外道旁门,须以正宗的道家法勤练苦修,芳有这等造诣。我听说虎箓七神绝中有一门名唤‘紫度雷绝’的掌法;那厮所用,大约如是。”

耿照蹙眉道:“他若非以卑劣的手段,夺了阿傻的不家业及祖传武学,又怎能青出干蓝,练得比阿傻的大哥还厉害?”胡彦之摇头:“独一的可能,就是岳宸风本就身怀高明的内功,由内而外,贯通了虎箓七神绝。阿傻的大哥根底未到,自然有所不及。”

“他的武功若胜过岳家传人,又何必费尽思盗取七神绝?”

“这……我也想不透。”胡彦之沉吟道:“谍报太少,揣测毫无意义。待阿傻醒转,再好好问他一问;也得走一趟王化镇,查查‘夜炼刀’修玉善是否当真遇害,那把天裂妖刀又是从何而来。”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禁,胡彦之的气色尽复如常,脚步不再虚浮,看来便如普通的醉酒之人,丝毫看不出身受内伤。“我所练的武功,内息根底全在轻功之上。”胡彦之笑著解释,“盘膝打坐那一套,对牛鼻子斗劲有效,偏偏我越是走动,周天搬运的效果越好,走多了气血畅旺、身轻体健,可比什么针药补丹都强。”

耿照听他说得逗趣,也跟著笑起来。胡彦之的客舍在城的另一头,居停独立,屋舍之外还有一片宽敞的,供策影坐卧歇息。

昨夜,流影城内负责马匹的龙厩司动用了十来名壮汉,本想将它拉进马厩,谁想策影一靠近厩舍,厩里的马匹便纷扰起来,彼此踩踏、以头吻撞击护栏,状若疯狂。那龙厩司管事养了十几年的马,从未见过这等情事,喃喃道:“若未亲眼见著,光听这声响纷扰,还以为我牵来的是一头吊睛白额虎……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莫可奈何,只得如实回禀世子,任它自去。

这一对悍马、荡子的组合既是麻烦人物,自要安置在离群索居之处,免生事端。耿、胡人越走越僻,所经处厩庑曲折、檐荫低深,四周悄无人语。

耿照见无人打扰,终干忍不住问:“老胡,你为何说我是刀皇传人?那位武登庸前辈,又是多么人物?”胡彦之笑道:“就知道你捱不住。我且问你,现今统治东胜洲大好江山的,是哪一家哪一姓?”

“是白马王朝的独孤氏。”

“在独孤氏之前,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临大地?”

“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

“挺厉害的嘛!”胡彦之故作诧异,也眼笑问,“那么在澹台氏之前,东胜洲又是谁家之天下?”

耿照楞了一愣,呆呆摇头。胡彦之丝毫不不测,怡然道:“在碧蟾王朝有三百年盛世之前,天下是金貔王朝的公孙氏的天下。公孙氏以武功开国,历代皇帝均享有‘武皇’之称,精刀通剑,亦擅掌法内功,皇族中人人会武,高手辈出,在古今帝系里更无第家。”

但武登庸并不姓“公孙”,耿照想。

胡彦之早料他会有此问,没等开口,继续道:“拳头或可打下江山,却无法千秋万载。金貔王朝最后一任武皇骄奢荒淫,国家早已如华宅朽柱,看似金碧辉煌,实则风雨飘摇。他老兄还执意发动战争,筹算征服南陵道诸国,谁知在青丘国九尾山吃了个大北仗,六军崩溃,武皇死干乱兵,重臣澹台公明乘机窜立,天下就此易主。

“武皇虽死,公孙遗族仍有许多高手,澹台公明将他们封到北关道的武登一地,特许免贡不朝,屯兵自治,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国。公孙遗族感恩感德,自愿为碧蟾王朝保卫北关,为表臣服,历代族主均以‘武登’为姓,不再自称公孙。”

“原来如此。”耿照会过意来,“这位武登庸前辈,便是金貔王朝公孙遗族的首领?”

“正是。”胡彦之点头,“武登庸是遗族中百年难遇的才,武兼备,将‘神壐金印掌’、‘皇图圣断刀’两门绝学练得出神入化,被誉为是天下第一刀,平生未尝一败。澹台家的末帝非常喜欢他,不但封他做镇北将军、北关道总制,还把最钟爱的女儿灵音公主嫁给他;既是重臣,又是驸马,武登庸手握北关道十五万大军。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威当世无双。”

耿照恍然大悟。

难怪城主说武登庸‘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独孤弋十八岁担任家业,成为东海独孤天阀的家主,同时也担任了“镇东将军”一职,以及世袭一等侯的爵位。两人均是少年得志,一镇东一镇北,手握大兵,更甚者都还是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堪称一时瑜亮。

“当时,天下有五大高手,被公认最有资格比赛‘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号称‘五极天峰’。太祖武皇帝与武登庸同列此中,从年轻到老,这两个人便不断地被天下人拿来斗劲:比谁武功强、比谁功名高,谁最后横扫寰宇,威加四海;谁又为君王了却天下之事,尔后飘然引退,博得生前身后名……”

耿照想像两名不世出的少年英杰,从年轻竞争到老,此中一酬报了天下苍生,终干向另一位伏首称臣,两人携手扫平天下,拯救苍生干氺火之中。故事的尾声,那位被认为退让已极的前朝驸马、镇北大将军,又再一次做了世人难以想像的退让,他谢绝封赏,舍下族民,穿著蓑笠泛舟干江湖,从此消掉踪影——“……冒名武登庸的徒弟,至少有三个好处。”

胡彦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第一,‘皇图圣断刀’没有其他传人,与刀皇交过手的,没死也七老八十啦,多半眼歪嘴斜、瘫在床上,不怕有人跳出来指认你的刀法。第,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学有项特性,刚好当作烟幕,用来解释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有时很管用,有时又不怎么称头。”

耿照面上一红,还是抵不过好,忍不住问:“是什么特性?”

“据说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功,与命格息息相关。”胡彦之笑道,“想当然尔,若无帝王之命格,自然练不成专为帝王创制的武功。人家问起你为何学不抵家,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干万一,你便两手一摊,无奈耸肩:‘我是龙口村来的穷子,又不是皇帝命,刀皇前辈教了我三天便走人,已经不错啦!’”

耿照忍笑道:“这个我会说。‘我是龙口村的穷子……’”胡彦之噗哧一声,两人相对大笑,半晌笑累了,耿照才揉著肚子弯腰吐气:“老……老胡,世上真的有对报命格的武功么?我虽没怎么练过武,总感受算命跟功夫扯不上关系。”

胡彦之摇头。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骗人的罢?帝王之家编了出让来,用来唬弄无知苍生的。”

他揉揉口,缓过一口气来,悠然道:“武学锻炼的是身手眼,气息内劲,瞧不出与命格有甚干系。再说,若真与命格相关,那分孙家的人在学武之前,岂不是要先学算命,秤秤本身的命格,要不练到七老八十一事无成,才知是‘命格不符’,还有比这更冤枉的么?”

耿照想想也是,不禁掉笑。

胡彦之续道:“第三个好处,刀皇其人,猜想已不在世上,更不会巴巴跑来揭你的底。异族攻破白玉京时,武登庸之妻灵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杀殉国,据说刀皇沉痛欲绝,每为太祖皇帝做先锋时均抱死志,历经千百阵犹不可得——谁教他武功太高,想死也死不了。

“你想想,一个人活到这份上,也算是生不如死了。既无生趣,岂能长生?连武功盖世的太祖皇帝都已不在人世,‘五极天峰’同命残落,如今余者寥寥,刀皇也应约如是。”

耿照不胜欷嘘,忽然想起:“当年异族南下,一路踏平白玉京时,北关镇将便是这位武登庸前辈罢?他武功如此高,又有十五万的军队,异族岂能等闲斩关,直捣都城?”

胡彦之微微一怔,笑道:“你实在是个很懂得听问题、又懂得问问题的贼子。谁要是被这副诚恳外表骗了,当你是枚大蕃薯、楞头青,迟早要吃亏的。”耿照皱眉道:“老胡,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骂人?”

“当日武登庸若在北关,说不定碧蟾王朝便不会灭亡了——这样的说法,至今还在天下五道间传布。坏就坏在:当年异族入侵之时,武登庸人并不在射平府,更未向兵部告假,连北关大营的参谋也不知其下落……他就这么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去了哪里。”胡彦之道,“十五万北关守军里,只有五千是直属武登庸的部队,由武登遗民构成,战力最强;其余各部均有所属,分布在北关道遍地,那些个承平军头常日威福惯了,只听镇北将军府的号令,谁也不服谁。

“异族入侵之日,北芳尚无婴城防护,据说那鬼神般的异族军队不到一日便打破了封锁,迅雷不及掩耳地斩关南下,沿途遭遇的军队全被歼灭、尸骨无存,各驻军肝胆俱寒;没有镇北将军的虎符亲笔,无人愿意出城血战,眼睁睁看异族的黑血骷髅旗旋风般一路南下。仅仅是迟了七天,白玉京便即掉陷。”

等武登庸赶回射平府时,世上已无一名姓澹台的皇族。

大火烧毁了白玉京,六千多名皇族之尸陈干城郊祖陵,身首分手、死状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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