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1 / 2)

她冻得通红的手上闪过一枚半翠半金的指环,套在她的左手食指上。这指环世间少见,金色的一半并非金子,而是一块无色无瑕的晶体中并缠着许多金色的丝,耀眼得像是从太阳里取出来似的。至于那翠色的另一半,边缘龟裂,细看之下,却是包裹在那金丝指环之外,脱了一半,还剩一半。

她与他讲过,这指环,长在了身子上,拿不下来

他叹了口气,将她的手轻轻抓过来,捧在怀里。这哪里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手呀,不仅粗糙不堪,手心手背上全是暗红的伤痕,新新旧旧,交错纵横。并非刀剑之伤,而是灼伤。

他朝她的掌心里呵了口气,细心地揉着:“还要继续么”

她沉默许久,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他可有被好好安葬”

“有。”他点点头,“他家老父亲,将那木头脑袋接走,运回了老家安葬。”

忽然,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老桥,你说世上怎会有这么痴傻的人呢等不到就不要等了抱着柱子淹死算什么呢”

“他说他信你。”老桥耸耸肩,“是你不信世上还有如此守约之人罢了。”

她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垂下头:“此等蠢人,我怎会放在眼里。不过淡淡之交,他却要生死相许,连我来自何方、背景如何都一概不知,就说信我。淹死也是活该。”

“是吗”老桥笑笑,“曾经,你不也对我一无所知,可还是愿意相信我么。”

“你不同,你是我回到这世间,见到的第一个家伙。”

5

老桥还记得,那是五年前的冬天。天还没亮,他也才刚刚醒,一个赤身露体的家伙便凭空出现在桥上,真是毫无任何预兆,便凭空出现了。仿佛是从另一个虚空中不小心滚落出来似的,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地靠在他的真身上。

“冷”她呢喃。

身为一只古桥所化的妖怪,纵是见多识广,也还是吓了一跳。他隐匿了身形,将一片枯叶化成布匹遮住她的身体,蹲在她身边好奇打量。凌乱的黑发下,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容貌之美好无需多言,总之是老天将所有应属于女子的美丽都给了她。只不过,作为一只敏感的妖怪,他总觉得有一股说不明的戾气,在她微微锁起的眉间游走,还有套在她指上的那只戒指,不止模样奇特,更有一缕异光游走其中,十分罕见。

“你是妖”少女的眼睛不知几时睁开了一半,喃喃道。

老桥又被吓了一跳:“你看见我了”

少女虚弱地点点头。

“我我叫老桥。”他忙自我介绍,“你呢你是谁”

“我”少女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迷茫许久,“我叫释我不是妖怪,也不是人”

“那你是什么”

释想了很久,摇头:“不知。”

此时,远远地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有人发现了桥上的她。

老桥看着她被赶来的村民们放到木板上抬走,本想跟去看看,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是一座桥,在这条河上亘古不变地存在了千百年,每天目送着不同的人,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听多了故事,看多了悲欢。他习惯了停在原地,用自己的力量镇守这座桥的平安,偶尔外出走走,看到有“问题”的桥,就动手修一修,这就是他生命的意义。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应有属于她的生活,祝她好运吧。

那天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再听到与她有关的消息。

一年之后的某天,两个满脸大汗的衙役坐在桥头歇息,从他们的对话里,透露了一件不太好的事城里出了一桩命案,一个叫汪长善的人死了。

这个人,他听说过,从桥上过的三姑六婆们常提到。富商,名声不错,经常接济贫弱,家中还收养了众多孤儿,人称汪大善人。

就在他叹息好人命不长时,衙役甲拿出一张画了人像的粗布,看了好一会儿,啧啧道:“这丫头,横竖看也不像杀人犯呢。可汪长善的老婆非说是他们这个养女干的,还说好心无好报,养了一头狼崽子。”

“汪家这养女我曾见过,如花似玉就不说了,小小年纪就透着一股狠劲儿,上回硬是将一个当街行窃的贼打折了一只手,还一口一个有罪当罚。狠是狠了些,却也不像是个心肠毒辣之人呢。”衙役乙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倒是那老汪,暗地里有些流言传出,说他并非如表面那般良善,背地里也干了些损阴德的事儿。咱头头说他好,那是因为老汪每年都要给他不少好处。”

“口说无凭,也没有实证。既然上头有命,咱就得把这丫头抓回来审问。”衙役甲收起画像,起身拍拍屁股,“走吧,天黑前还得赶到邻县去查问呢。”

老桥都不知道两个衙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的注意力,全在刚刚那幅画像上。

那面容眉目,不是她又是谁当初她眉宇之间的“戾气”,与衙役”口中的“狠劲儿”,倒是对上了号。

我不是妖怪,也不是人她的话,犹在耳畔。

她真的杀了人

老桥迷茫了一天,在太阳落山之前,决定出去走走。

6

老桥与释的第二次相见,是在西城门下的一个面摊前。

深夜的小摊前,只有他跟释两个客人,面摊的老板,又聋又哑。

释胆子不小,什么伪装都没有,穿着平常的衣裙,坐在他对面,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不过,她的右手似是受了伤,只能用左手,别扭地拿着筷子。

“你干的”老桥轻声问。

袅袅的热气里,她抬起头看看他:“我记得你。妖怪。”

“你干的”老桥重复。

“是。”她喝了一口面汤,“你真行,一下子就找到我了。”

“我们都不是人,要找到你不太难。”老桥拿袖子擦了擦糊在她脸上的面汤,“慢慢吃,我不是衙役。不抓你。”

她笑出来,深蓝色的眼睛光波流动:“没人能抓到我。”

“我听说,当年是汪长善收留了你。”他不解地问道,“为何杀了他”

来时的路上,他听到了诸多与这桩命案有关的传言,说汪长善是在自家花园里,身首异处,官府查验之下,发现竟是一刀所成,感叹这样的“手艺”,最老道的刽子手也难以匹敌。

“我如今是杀人犯。我说的话,你信”她放下碗,打了个嗝。

“信。”他点头。

“我说汪长善蓄养孤儿不是善心大发,而是另有所图,你信我说他买凶杀人,栽赃嫁祸,侵吞私产,你也信”她一字一句地问。

他沉默良久,说:“那些孤儿怎么了”

她冷笑道:“姓汪的以行善为名,到处搜罗孤儿于汪府中,养个一两年,面容俊秀的,便暗自送往各地高官的府内充作姬妾,高官们一欢心,他汪家的生意自然更顺风顺水。姿容略次的,买入烟花地,至于模样寻常的,则多被卖为贱奴,受尽折磨。此人还迷恋丹药之术,常以幼童试药,埋骨汪府的冤魂不知几多。”

他皱紧了眉头。

“其罪当诛。”释淡淡道,“连我,都差点相信,这是一个好人了。”

她确实一度相信,慈眉善目的汪长善与他的妻子,是上天赐给她的善缘。老汪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收她为养女,还给她起了念恩为名,要她记得那天将她从桥上救回来的乡亲,说如果不是他们,她早就冻死在桥上。

最初在汪府的日子,是安稳幸福的。她还是记不得自己的来历,但这不妨碍她对老汪夫妇的喜欢。他们知书识礼,待人和善,她不过是小小风寒,这对夫妇便心痛不已,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汪夫人还亲自煎药喂她喝。平日里,老汪只要有时间,便要教她读书认字,仁义礼智信,说得头头是道。

“念恩哪,放心在家里住下去吧。爹娘能遇到你这样的好女儿,是上天的恩赐。你要相信,爹娘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呢。”老汪夫妇常常这样跟她讲。

她看着他们的笑脸,内心里总有一股奇怪的情绪在出没,相信或者不相信,这是个问题。不过在那个时候,她选择了前者。

曾经,她在一个寂静无人,只有一片金光的世界里昏睡了许久,以前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冻在了一块不化的冰里,那片光线真暖和,像无数个太阳聚拢在一起,一点点融化了自己。当她从长梦中惊醒时,这种感觉仍在,令到她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老汪夫妇的出现印证了她的感觉。这个世界上的人,还是不错的。

念恩,多动听。可是,最终的事实却是,这永远不会是她的名字。

老汪夫妇最大的失误,就是将她与其他人划为一类,同样的涉世未深,同样的无力反抗。

当她的“爹娘”以贺寿为名,将她送到邻县那个年过五旬的罗大人府中时,当那个肥得像猪一样的老秃头反锁了房门,一脸猥琐地朝她逼来时,她突然从一场梦里醒来,一个久违的声音,在耳边越发响亮地反复

有罪当罚

有罪当罚

当家丁发现被踢烂的房门时,罗大人已经鼻青脸肿,昏死在地。

想不起来的过去,渐渐在脑海里重现,虽然不完整,却也足够她欣喜。

释,你终于回来了。

剩下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她没费多少力气便确定了汪府里所有见不得光的事。

有罪当罚,汪长善,欺凌弱小,逼良为娼,谋财害命,杀无赦。

她出手,只要一刀。

打更的声音,将老桥从释的故事里惊醒过来。

他问:“你想起了你的来历”

“一部分。”

“那你到底是什么非人非妖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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